他张嘴便想骂人,温客行早防着这手,在他睁眼的一瞬间,便把志得意满地笑容给憋了回去,神色复杂又显得百感交集地深深地望进周子舒的眼睛。周子舒这未出口的骂娘便在瞧见对方红彤彤的眼圈时,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生硬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嘀咕道:&ldo;你要起来自己起来,别吵我。&rdo;温客行立刻从身后环住他,重新躺了回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收敛了装可怜的表情,心里美滋滋地想道,心肠软比腰软还招人喜欢哪。可他美了没有片刻,就又发起愁来,偷偷睁眼瞟了一眼旁边的人,心想,不过……难不成以后每次想……都要装模作样地哭上一场?这好像……有点悲剧啊。番外二前世今生有的人死了,回想过自己的一生,觉得了无牵挂,三魂七魄便散了去大半,跟着勾魂使浑浑噩噩地上了黄泉路,走一道,一路走一路忘,不知今夕何夕了,便到了奈何桥。再端起那碗忘情水,前世便彻底过去。为善的,论功德,作恶的,下阴曹,该投胎投胎,该转世转世,再入轮回,一了百了,仍是心智洁白如雪,从头再来。所以人在合眼前,有什么心愿未了,活着的人都会尽量满足,省得他走在黄泉路上多受罪。还有人死前执念未了,魂魄跟着走了,也是不情不愿,为那阳世三间功名利禄的,便叫他到那黄泉里洗上一遭,想通了,再叫摆渡人拉上来,送去投胎。活人的事,死人不操心。黄泉路有多长‐‐多长能忘得了,就有多长。唯有忘不了情的,走上四千四百四十四丈长,仍在回头,便在奈何桥底下一字排开,等他要等的人,有时候等一两天,有时候一二十年,有时候是凡人一辈子。有等了人来的,那人却浑浑噩噩,已经不再记得自己,偶有记得的,却是一个青春年少,一个垂垂老矣,纵使相逢应不识,落得个执手相看泪眼,一边的鬼差就催开了:&ldo;二位,时辰到了,上路喽‐‐&rdo;尘世情爱,总是爱说些山盟海誓,可不过几十年的光景,不过死生一轮回的光景,便你是你、我是我了,想来岂不可笑么?这话是曹蔚宁蹲在奈何桥边,听着鬼差说与孟婆的。鬼差自称生前姓胡名笳,是个爱感慨的,曹蔚宁就听着他缠着孟婆喋喋不休,孟婆也不理会,自顾自地盛着汤,奈何桥幻化不止,传说喝下去的忘情水有多少,奈何桥就有多宽,一杯忘世,尘归尘土归土。鬼差胡笳唠叨了半日,不见那孟婆抬个头,便凑上来,与曹蔚宁搭话:&ldo;小子,做什么不喝汤呀,也等人?&rdo;凡人福薄爱浅,皆是庸庸碌碌,难得有这么一个清醒的,便是幽冥鬼仙,也愿意与他多说几句。&ldo;啊……&rdo;曹蔚宁还是头一回和鬼差说话,多少有些受宠若惊,&ldo;哈哈,是呀,您这是……&rdo;胡笳完全没有和他交流的想法,大概只是闲得发闷,想找个人倒倒话,直接打断他说道:&ldo;以前也有个人,在这等人,一等,就等了三百年哪。&rdo;曹蔚宁一愣,颤颤巍巍地问道:&ldo;三、三百年……谁活那么多年啊?他等的人,别是姓叶吧?&rdo;&ldo;唉,你管他姓什么呢,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样,这辈子姓皇姓帝,往那轮回泉里一跳,下辈子说不定就姓猪姓狗了呢,谁知道。&rdo;胡笳摆摆手,指着三生石道,&ldo;他呀,就坐在那,等了三百年,回到了一开始和那人相识的地方,可是呀,怎么样呢?&rdo;曹蔚宁捧场地问道:&ldo;怎么样了呢?&rdo;&ldo;另择良配。&rdo;胡笳唏嘘道。这时,孟婆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ldo;胡鬼差,慎言。&rdo;胡笳&ldo;噫&rdo;了一声,说道:&ldo;也罢,此人乃是帝王将相之流,自有缘法,说不得‐‐小伙子,你又等什么人呀?&rdo;曹蔚宁道:&ldo;我等我媳妇。&rdo;胡笳并不觉得稀奇,只问道:&ldo;你死的时候,你媳妇多大年纪啦?&rdo;曹蔚宁老老实实地道:&ldo;十七。&rdo;&ldo;十七……当年我死的时候,家里也有个十七的小媳妇,可惜啊……&rdo;胡笳摇摇头,年代太久远,他已经记不清他那小媳妇的模样,对曹蔚宁说道:&ldo;我劝你呀,还是别等啦,她这一辈子还长着呢,等她下来,都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早不记得十六七岁的时候的那个男人了。我见过好多人,等来等去,也不过期待一场,伤心一场,你啊,趁早想开点,灌它一缸孟婆汤,什么媳妇小妾的,全忘光了。&rdo;孟婆再次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ldo;胡鬼差,慎言。&rdo;胡笳灰头土脸地闭嘴了,却见曹蔚宁笑了起来,说道:&ldo;那正好,我就盼着呢,最好她一点也想不起我长什么模样了,了无牵挂乐乐呵呵地从我眼前一过,我看见她过去了,也就没牵挂了。&rdo;胡笳奇道:&ldo;你不觉着不甘心么?&rdo;曹蔚宁奇哉怪哉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ldo;那有什么可不甘心的,那是我媳妇,又不是我仇人,看着她好,我不高兴么?&rdo;胡笳哑然片刻,笑道:&ldo;你想得开。&rdo;曹蔚宁抓抓头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ldo;可不是么,我这辈子没别的好处,就是凡事想得开……唉,只是有一样,我是被我那师父给打死的,我怕我媳妇想不开,跟他没完没了。&rdo;胡笳奇道:&ldo;你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师父要打死你?&rdo;曹蔚宁说道:&ldo;咳,还能为什么,正邪势不两立那点事呗,说我媳妇是鬼谷的恶人,我又非要跟着她走,师父一怒之下,脸面下不来台,就把我打死了。&rdo;他那口气竟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松劲,一点也听不出是在念叨自己是怎么死的,胡笳来了兴致,蹲在他旁边,问道:&ldo;你不记恨?&rdo;曹蔚宁指着一边带着鬼魂往这边飘的一个勾魂使,说道:&ldo;我一路听着那位大人嘴里念着&lso;尘归尘,土归土&rso;过来,心里就觉着,有多大的冤仇,也没啥好恨的了,都入土为安了,恨个什么劲,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rdo;胡笳抬眼望过去,只见黑无常一张黑面悠悠地从眼前飘过,便小声感叹道:&ldo;哎呀,你不要听他们的,我们阴间的勾魂使呀,从来都只会说什么一句,说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就没换过……&rdo;孟婆的目光再次直勾勾地瞪过来,第三次面无表情地道:&ldo;胡鬼差,慎言。&rdo;胡笳叹了口气,指着孟婆悄声对曹蔚宁道:&ldo;看见没,咱们这孟婆也是,我在奈何桥上来来回回几百年了,她来来回回就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lso;胡鬼差,慎言&rso;,这阴幽之地,可真是寂寞。&rdo;曹蔚宁笑了笑,一边听着耳畔这位寂寞了的鬼差大人念叨,一边往来路望过去,想着阿湘若是变成了个老太太从那边过来,会是什么样呢?肯定也是个精神头十足的老太太,又利落又泼辣,她……忽然,曹蔚宁站直了,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看见不远的地方,那熟悉的少女正一蹦一跳地跟着勾魂使往这边来,她一边走,一边还没完没了地围着勾魂使问话,那勾魂使定力十足,闷头走路,并不理会她,逼得急了,也就一句&ldo;尘归尘,土归土&rdo;。曹蔚宁张张嘴,叫道:&ldo;阿湘……&rdo;顾湘脚步一顿,偏过头看过来,一时间怔住了,先是像想要哭,末了却全憋了回去,只化成一张大大的笑脸,小鸟似的向他扑过来,叫道:&ldo;曹大哥,我就知道你等着我哪!&rdo;曹蔚宁像是已经一辈子没见过她了一样,紧紧地搂住她,可又想,阿湘这个样子来了,没变成老太太,那不就是夭折了么,便又着急难过起来,百感交集,眼泪便下来了,落到黄泉水里,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连那摆渡人都惊动了。胡笳闭了嘴,带着一点悠远的笑意,看着相拥的两人。唯此奈何桥头相遇,像是绵亘到地老天荒一般。桥上另有鬼差叫道:&ldo;二位,时辰到了,上路喽‐‐&rdo;就像个尽忠职守的钟摆,年去年来,嘴里只有这么一句话。顾湘从曹蔚宁怀里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向那桥上的鬼差,骂道:&ldo;催什么催?你他娘的叫魂啊?!&rdo;桥上那位愣了,心说,这可不是在叫魂么?胡笳却笑起来,点评道:&ldo;好个泼辣的小娘子,小伙子,家有悍妻呀。&rdo;曹蔚宁带着泪水,嘴里却还乐呵呵地客气道:&ldo;惭愧惭愧。&rdo;胡笳站起身来,指着奈何桥道:&ldo;行啦,上路吧,别误了投胎的时辰,误了一时片刻,大富大贵便成了路边乞丐也说不准,你们二位若是缘分不尽,来生也是可以再续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