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被他偷偷藏进袖子里的白缎发带仿佛通灵性,纵然傀儡符已经毁,却依然尽忠职守地发挥自己最后一点残余的清气,细细地循着他手腕散入经脉之中,像是某人婆婆妈妈、不依不饶的守护。一瞬间,程潜忽然想起了年幼时与大师兄练剑时的事。手中霜刃蓦地脱手,在最后一次被大天衍阵缠住的间隙中,一道蕴含在剑尖的剑气蓦地吐出,分毫不差地穿过了那大网,打在旁边一棵大树上,那树枝微微一颤之后,蓦地疯长,结出大大小小晶莹剔透冰花来。枯木逢春。开满冰花的枝条横扫而出,两个布阵的黑袍修士不查,被一齐甩上了天,大天衍阵自外向内破了个斗大的窟窿,这回是真的再补不上了。扶摇木剑最后一式,返璞归真中的枯木逢春一招,竟然对应的是一线生机。在此时助他破阵而出。然而就在这时,程潜腰间忽然一凉,他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去,只见他方才被大天衍阵划破衣服露出皮肤的地方,趴着一只指甲盖大的小虫子。那大长老在不远处双手掐了个奇怪的口诀,正带着恶毒的笑意看着他。谁能知道顶尖大能、堂堂四圣身边的大长老,居然会丝毫不顾脸面地施以这样鬼蜮伎俩的偷袭?那虫子叮咬处升起古怪的麻木,飞快地蔓延过他全身,程潜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僵硬地随着霜刃一同掉了下去,大天衍阵中一道真元狠狠地抽在他背后,他眼前一黑‐‐中原之地有仙山,高耸入云,山尖被雪,山下草木清华,半山腰上云雨随性,忽而来去,人行至其中,几步之内,能遍览春夏秋冬。这山名叫做&ldo;十州山&rdo;,比九州多一州,虽在人间,犹不似人间。民间又有&ldo;天下十分盛景,八分在十州&rdo;之说。十州山冠绝天下,钟灵毓秀,只可惜偏偏是个巨大的吸灵池,周遭山水灵气被源源不断地卷入山间,一丝一毫也不外泄,修士们身在其中不但无法修炼,反而会被山体不断抢夺清气。也正是因为这样,十州山才一直无主,后来有几位大能联手在山巅立了一座&ldo;锁仙台&rdo;,添了大小禁制无数,专门关押各种穷凶极恶的人。锁仙台上有三十六道乾坤困龙锁,哪怕是万魔之宗被束缚其中,也是插翅难飞。此地自立日起,斩杀过大魔无数,凶戾之气终年不散,周遭总好像飘着一层抹不净的血光,不远不近地环在周遭,好像古往今来那些个或死有余辜、或含冤而逝的魂魄们久久萦绕不去,远隔生死木然地看着过往尘世。程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自己后背针扎一样的疼,一开始竟险些没能爬起来。修为到了他这种地步,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皮肉伤痛之苦了,程潜深吸一口气,微微挣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并没有被锁住手脚,困龙锁内甚至可以走动,只是真元全被困在气海之中,身体好像凡人一样沉重。霜刃剑自然是已经被拿走了,程潜眼下是手无寸铁,且无缚鸡之力。他倒没慌,默默地在原地冷静了片刻,开始抬头打量起周遭,只见此地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殿,四门紧闭,人在其中,能借着三十六道困龙锁上发出的微光看清周围的斩妖除魔的壁画,阴幽森然,很像传说中的锁仙台。腰间被那小虫暗算处的酸麻还没褪去,程潜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胸前的血迹,他整了整衣衫,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其实程潜知道,如果不是大师兄绑在他身上的傀儡符,他是绝对拼不过那老东西的,可堂堂玄武堂大长老,居然在偶然输了一阵之后便放下颜面偷袭一个后辈,也不敢再次正面交锋,让程潜觉得又可悲又可笑。有些人居高临下的时间长了,自己已经把自己束之高阁,容不下一点下坡路,久而久之,恐怕要活生生地吓出一肚子心魔来。只是程潜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老东西还要千里迢迢地把自己绑到所谓&ldo;锁仙台&rdo;来,直接杀了岂不干净?他琢磨了一会,百思不得其解,便干脆撂在了一边。反正是来者不善。程潜倒不怕被关在这里‐‐要杀要剐他都不在乎,只是担心他大师兄。那天真龙旗下李筠的话程潜听进去了,而且一直记挂着,本来剑修生了心魔就很危险,他不敢想象大师兄感觉到傀儡符破,再找不到他会是个什么心情。于是程潜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坐下来,努力调集内息,屡败屡战地冲击起周身的禁制来。就在他以你死我活的架势杠上乾坤困龙锁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说道:&ldo;哎,年轻人,别费劲了,我要是你,现在就躺下好好睡一觉。&rdo;程潜有些吃力地转过身去,见距他十丈远的地方竟站着一个人,也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正百无聊赖地绕着困龙锁溜达。那人身形干瘪,个头不高,还有点弯腰驼背,显得十分猥琐,脸上胡子与污渍黑得不分彼此,只有眼白干净得如鹤立鸡群。程潜虽然自己也不是特别爱干净,却依然被此君的邋遢震慑了‐‐他好多年没见过将自己搞得这么脏的修士了。这人穿着一身破衣烂衫,还不停地抓耳挠腮,抓得别人看着他都觉得浑身发痒……修士身上要是有虱子,好歹也得是虱子精吧?那人大猴子似的往困龙锁旁边一顿,笑呵呵地打量了程潜一番,神神叨叨地开口道:&ldo;不想睡啊?那咱俩聊聊天‐‐小子,你们扶摇派现在还剩几个人了?&rdo;程潜一愣,这人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却能在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随意进出,还居然一口道破他来历,绝不简单。他犹豫了一下,颇为谨慎地问道:&ldo;不知前辈怎么称呼?&rdo;&ldo;啧,别叫前辈,不爱听,你们扶摇派那伙人不都是跟山间野猴子似的,向来没大没小的么?&rdo;那人摆摆手,回道,&ldo;不用跟我假客气,我叫纪千里。&rdo;程潜目睹了他的袅娜蹲姿,感觉本派这猴子群当得很冤。而且&ldo;几千里&rdo;这个名字,真是一听就感觉不像真名。那自称纪千里的修士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ldo;我听说你把杨德成那老鬼揍得满地找牙,弄得他恼羞成怒?很有出息嘛小子!&rdo;程潜莫名其妙道:&ldo;杨德成是谁?&rdo;纪千里:&ldo;就是卞旭养的大打手,那老鬼这些年嚣张得厉害,也确实该有人收拾收拾他了‐‐唉,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越老越不是东西,都是叫飞升逼的。&rdo;此人话里话外都仿佛和玄武堂很是熟识的样子,程潜不免带上些许防备,漠然道:&ldo;能被区区一个飞升逼成混账的人,难不成原来还是个圣人君子?&rdo;纪千里抓了抓后脖颈子,有些为难地摆摆手道:&ldo;你还年轻呢,这事与你说不明白。&rdo;程潜五心朝天,一边锲而不舍地用被困住的真元冲击周身禁制,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ldo;凡人若是活到我这把年纪,五世同堂也有了。&rdo;纪千里笑道:&ldo;你眼下资质非凡,境界一日千里,既没有娶过媳妇,也没有收过弟子,这样的日子,哪怕你活一千一万岁,也还是年轻人。等到有一天,你发现天下人无论男女老幼,见了你全都毕恭毕敬叫前辈,眼前凝神御剑四处跑的修士都以祖宗称呼你,别人都觉得你的修为高不可攀,你却知道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离飞升越来越远……那才叫老了。&rdo;程潜愣了一下,转头对上那老疯子的眼睛。他这才发现,那老疯子的眼睛极黑,像扶摇后山那不见底的深渊。&ldo;我们和凡人不同。&rdo;纪千里说道,&ldo;凡人从出生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百八十年,穷酸的与富贵的,好的与坏的,全都殊途同归,心就算飘得再远,也总有这么一个归宿。&rdo;程潜忍不住道:&ldo;死也能算归宿?&rdo;纪千里大笑起来,手舞足蹈道:&ldo;你这娃娃……你倒说说,这世上若是连死都不能算归宿,还有什么能算?可我们连这个归宿都没有,大道是什么?大道就像一个悬在驴脸前的萝卜,我们每天追啊追啊,你越是厉害,越是境界高,就发现自己离那根萝卜越远,呼风唤雨了一辈子,被凡人叫大仙叫了一辈子,末了和凡人一样化成一把尘土,让坟头上长草……啧,千年的求索岂不成了笑话?&rdo;纪千里说道这里,脸上的笑容忽然微冷,他叹道:&ldo;杨德成也好,白嵇也好,唐尧也好……我认得这些人的时候,他们也一样年少锐气,一样道心坚定,有所为有所不为,同现在的你没什么两样。&rdo;白嵇和唐尧那是一对什么货色?程潜听了,脸颊绷得紧紧的,有些生硬地问道:&ldo;前辈这是抬举我么?&rdo;纪千里摇摇头,声气低了下去:&ldo;百年前,唐尧与白嵇联手逼死顾岩雪,之后过了不到五年,那白嵇便寿数穷尽而死,堂堂西行宫主人,死时发如死灰,形如枯槁,身有浊臭,话也说不出,修士们大多污垢不沾,干净惯了,谁也不爱靠近。至于唐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