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强盛,这些年只有燕亦窥伺一旁,草原气候未成,燕亦一亡,当真是国泰民安,再无忧虑,这么个天下,莫说傅少阳,便是个白痴,也能够坐稳二十年的太平江山。”
“那样一来,留着我等于平白给傅少阳留了只老虎在身边,皇兄怎会舍得不杀我?幸好还有你大哥……”
“你们慕容氏的传统便是复国,五十年前的后齐,就是毁于慕容婴的乌合之众,殷鉴不远,谁都不敢忽视慕容一族的疯狂和执着,何况慕容之恪能征善战名动天下?”
“所以慕容之恪死不得,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时刻提醒皇兄燕亦铁骑尚未灭绝。皇兄便不会横下心来杀我而后快,借着他这一点犹豫不定,我才能韬光养晦的活下来。”
凉风吹过,檀轻尘微闭着眼:“征讨燕亦前一年,我便微服去过西州,早见过你大哥了。今日再见,形貌变化也不甚大。”
“慕容之恪眼睛的颜色与你一模一样,眼神里的血腥气却是遮都遮不住,难怪你不是他的对手。”
贺敏之默然半晌,道:“他却不是你的对手。”
檀轻尘摇头笑道:“不一定,他若是身处傅少阳的地位,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你这个大哥虽不及我善忍,却比我更加悍狠一些。”
贺敏之迟疑道:“你……为什么放过他?”
檀轻尘看他一眼,道:“你不妨先猜测看看?我九哥傅落风是镇守北线的拥兵王爷,慕容之恪是他麾下第一得意的大将。”
贺敏之思量着,道:“大局初定,你不想与九王爷有所误会?可慕容之恪在北线,只怕会勾结草原部落。”
檀轻尘似笑非笑,低声道:“敏之,别在我面前装傻。我耗损功力救了聂十三,难道你都不愿跟我说说实话?”
贺敏之带着几分厌倦,淡淡道:“你无非就是想拿慕容之恪做文章,除掉九王爷,拿回北线兵权罢了,这种事情无聊得很。”
檀轻尘大笑道:“怎会无聊?”
缓缓说道:“对付九哥,削其兵权只是原因之一。九哥曾传书相约,愿出兵助我,傅落风能以兵权威胁皇兄,他日未必不会反过来对付我。他的兵权,是一定要夺的,但不是现在。”
“目前新皇登基,最忌内乱,我杀慕容之恪容易,就怕傅落风以为我先剪他的羽翼,是想对他下手。”
“留着慕容之恪,就是要他去勾结草原朗羯部落,朗羯近年来蠢蠢欲动,草原骑兵素来凶悍,趁他们一盘散沙尚未统一,先下手挫其实力,才能保住宁国边境太平。”
“宁国这些年重文治轻武功,宁可怀柔,不动兵戈。朗羯骚扰掠夺边境,这帮臣工也只会力谏议和,你那方座师只怕定会来一句:勤修德政,自可怀敌附远,弥患于未萌。”
笑得犀利:“这些臣子,读圣贤书读得脑袋不清醒,动辄直谏,一心想做名臣。我用他们缚住了皇兄的手,却不能容忍他们再来辖制我。”
“下棋讲究一个均衡,也讲究一子伏而算百步。以外乱为契机,刚好可以一改内政之风。需知政宽则民慢,猛则民残,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声音冷静而柔和:“一旦朗羯用兵,立即昭告天下慕容之恪的身份,那便是燕亦草原联合,企图染指颠覆大宁江山了。朝臣再糊涂,也该知道他们不只是想劫掠财物,想必也不敢再提修政仁德。到时一举灭了慕容之恪和草原势力,拓展疆土,又能以外震内,立摄政王之威,登基也顺理成章些。”
站起身,神舒意闲,扬眉道:“试想,江山万里,尽数在你掌握,太平富足或尸骨累累尽由你决定;芸芸众生,都是你的棋子,为了你一个决断一个思量或生或死或荣或辱。挥手千钧,一言九鼎,这种极致的尊荣与权力,难道不是这世间最有趣的东西?”
贺敏之想到了月下那曲沧海龙吟。当年是潜龙暗伏,而现在尽显皇图霸业之气,飞龙在天、出云入海,已是无人能阻。
静了静,却道:“我还以为你会慎用刀兵……“
摇了摇头,正色道:“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不过瞬息兴亡,文成武德荣辱功过不过是史官笔下的谈资。若真有济世爱民之心,才不负这江山如画万民敬仰。”
檀轻尘听了,不禁微笑,轻轻抚摸贺敏之的头发,触手微凉顺滑,牵动了心思柔肠,轻声道:“你说得很好。他日我登临绝顶,身边若没有你,想来也是孤苦寂寞,千秋大业终是与世人相关,但心里的爱恨悲喜却不求他人懂得,只想和敏之分享。”
贺敏之挣动一下,却被檀轻尘一把拽住头发,头皮一阵刺痛,不敢再动。
檀轻尘手指轻柔,碰了碰他后脑被撞出的肿块和半凝结的血痂,道:“慕容之恪对你下手还真是不轻……看来不可能是阳春三重雪了。”
贺敏之突然伸手拽了拽檀轻尘的袖子。
檀轻尘立即俯身,鼻尖紧贴他的耳朵,微微一蹭,呼吸略沉,笑道:“怎么?”
只听他清晰的说道:“舅父,生死有命,我不想要菩提生灭丸。”
檀轻尘眼中欲望登时由翻涌转为冷凝,指尖一僵,却道:“不着急说这事情,路人鼎说七八年内应该不会毒发,你再仔细想想罢。”
贺敏之垂下眼,声音轻而坚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请舅父体谅。”
檀轻尘一轩眉,道:“此事以后再说……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顿了顿,手指压在脑后肿块处,力度稍重。
贺敏之咝的一声,却听他轻笑道:“还有,不要叫我舅父。”
包扎停当,天色已渐渐发白,月西沉淡去,有人轻叩屋门,檀轻尘起身出门,与那人交代事情。
贺敏之心中明白,只怕这个小院,已被檀轻尘密密监视了,否则哪能偏偏赶在颜牧带伤而走,聂十三生命垂危之际前来?
当下也不动声色,走到床边,见聂十三虽昏迷着,呼吸却匀净,略放下心来,走到后院西屋叫醒老刘夫妇。
贺敏之一早就与他们说,哪怕闹得天翻地覆,自管睡觉就是,这二人出身市井,最是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勤恳安静,每每有事,只作天聋地哑。
贺敏之叮嘱道:“我今日要去大理寺,你们好好照顾十三,若有什么事,就去大理寺找我,或者去十一王爷府邸,报我的名字寻他帮忙。”
反复说了好几次,才回到前屋,檀轻尘在晨光中笑得格外柔和,道:“伺候寿王的小英子已报了丧,敏之赶紧换了衣服去大理寺罢。”
贺敏之整装完出门,却发现檀轻尘正立在轿子前侯着,忙道:“不劳摄政王。”
檀轻尘走上前,帮他理了理衣领,小心的往下压了压,不让领口靠着颈子上的瘀青,道:“你脸色不太好,坐我的轿子过去。”
贺敏之不敢太过推拒,掀开轿帘,却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