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不与官府牵扯素来是不二法则。眼看着官差片刻就到,之前还甚是惬意自在打得几可说是乐不思蜀的黄少天低低说了一声“不好”,扭头就对张佳乐说:“快走!”
“走”字还噙在舌尖,人已飞出去一箭远,张佳乐本已有心要走,听见他这一喊,转念之间也跟了上去。两人脚程都快,身后官差哪怕是有心要追,片刻间就追不到二人踪迹,只好再折回去,料理起那一众当街行凶却被收拾得恨不得满地找牙的恶徒去了。
他们先是一前一后,渐渐又齐头并进,从城的一头跑到另一头,远远连城墙都可见了才肯停下脚步。停住后黄少天回头看了一眼张佳乐,猛地放声大笑,笑声中多少快意潇洒纵横流淌,毫无一点隐瞒掩饰。笑罢后他指着一旁一间小小的酒肆:“来,我请你喝一杯酒去!”
黄少天好酒,说是请张佳乐喝一杯,一坛酒自己倒喝了七七八八。酒坛空后他意识到这点,正要再叫一坛,张佳乐忙拦住他:“我不善饮酒,不能再喝了。”
他既然说了,黄少天再不劝酒,又是一笑:“不喝就不喝吧,喝酒全凭尽兴,强求有什么趣味。不过既然酒喝完了,那就走两招?”说笑间露出雪白的牙齿,在此时的天色下一如一只初长成的猛兽,心无芥蒂,满身锋芒。
要是面对黄少天的是百花楼的张佳乐,他未尝不可欣然受邀,就算不使出全套的百花缭乱,也必定是一场痛快的大战。只可惜张佳乐已经死了三年,如今受邀一战的,只有霸图的孙千华了。
撇去这一层因由,石城这一趟探访他始终未明身份,如今人地生疏,出手实属不智。黄少天倒也罢了,要是暗中叫人看出什么端倪,未免得不偿失。张佳乐只犹豫了片刻,真心怀着几分歉然说:“还是改日在青州我们再行切磋吧?刚刚那一番风波还没过去,引来官差总是麻烦。”
“那去城外打?反正现在城门没关,我们趁早出城,打完了回青州,不是正好?我出门这些天,也该回去了。”黄少天抬头看看天色,“还是你要在这里多留几天?那个,你到底怎么称呼啊?”
张佳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通报姓名,忙说:“孙千华。”
“哦,也是霸图的吗?”
他轻轻点头,见状黄少天一笑,又说:“那就要叫一声孙大侠啦。不过这个称呼忒见外也没意思得很,看你面相这样老,那就……老孙?”
其实他与张佳乐年岁相仿,张佳乐被这么一叫,倒不生气,反而生出点难得的玩笑之心,就是人皮面具没有喜怒,总是冰冷僵硬:“什么叫面相老,我年长你不少,当不得一声孙大哥吗?”
他本意只是说笑,不料黄少天微微笑着摇头:“我家里兄长甚多,义兄弟更是多得数不清楚。但这声大哥,叫不得。”
张佳乐看他神色,一下子想起几日前蓝溪阁所见所闻,一时心中顿感尴尬,心想早知有今日结交,那夜就绝不会往蓝溪阁再夜探第二遭。他心绪翻腾,偏偏不能言之于口,好在黄少天善言,早已把话揭了过去:“老孙,你怎么说?”
这样自作主张换了称呼,张佳乐也只能随了他去,但到底是心喜他这坦荡心性,说:“我的确是今日就要动身赶回青州。不如这样,拳脚比试暂时收了,听说少东家好鞍马,不如比一比马术,看看谁先到青州……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千里良驹,还请先说了,我也好先认输。”
先头黄少天听他说“拳脚比试暂时收了”,正觉无趣,后又听到骑马,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连声说:“好好好!不是什么名马,就是匹有些年齿的老马。那就这样,我们各自去牵马,就在这里会合。半个时辰够不够?”
“够了。”
由是二人暂时告别,张佳乐去霸图的分坛交待蒋游先以静制动待自己回去禀报了韩张再做图谋,就两厢作别,牵了马去城门口和黄少天会合。
来到城门外时黄少天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在兴欣酒铺外给马饮水,远远见到张佳乐一人一马走近,倒是先笑了出来:“陇州的马,老孙你可以啊。”
张佳乐少年起被送到陇州学艺,陇州与凉州相邻,都产马,一在佳雍关内一在关外,所产的马匹大多是充作军用,后来他被逐出师门离了陇州,几年间四海零丁,也不是不曾刻意与陇州的一切断了联系,但两年前在南方的集市看到这匹陇州的马,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被认出马的来历张佳乐倒也不隐瞒:“我的骑术在陇州学的,非陇州马不敢与少天一较高下。”
黄少天听了只是没心没肺地一乐:“那巧得很,我这是凉州马。”
张佳乐早认出这是凉州的马匹——陇州在关内,所产的马匹身形较小却性格刚烈,冲锋陷阵一无所惧;而关外的凉州的马种要高大温顺得多,除了供作军马,凉州官员每年都要专门精挑良驹朝奉大内。
黄少天的这匹马虽然产自凉州,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马种,可张佳乐为人仔细,一眼就望见马臀有个小小的烙印,分明是军马。
这目光没有逃过黄少天的眼睛:“老孙眼力不错,这是军中变卖的军马。离开凉州时军中正好卖马,我和他一见投缘,就买了。他年岁虽长,却是匹好马。”
前几年间战事频繁,凉州守军的军马淘汰更迭甚紧,譬如陇州的马匹,有几年根本是禁了私人买卖,当年张佳乐曾想给孙哲平挑一匹马,别说是什么良种,就是再寻常的劣马,都不可得。
但自去年大胜了西梵,西梵割地称臣又自退五百里,想来军中再不要那么多马匹,便把些老弱的军马折价卖了。张佳乐心里飞快一算时间,全都对得上,就不再多想,翻身上了马:“那就走吧。”
黄少天对自己的马甚是爱惜,待马匹饮完水,从鞍边掏出一块豆饼喂它吃了,这才利落地上了马,本来已调转了马头,忽地又停下,对面露不解之色的张佳乐略带歉意地一笑:“抱歉抱歉,你再等我片刻。”
说完他扬声朝酒铺内大喊:“陈娘子,劳烦你再送一坛烟霞酒来,越陈越好。”
喊完后才说:“这酒我大哥没喝过,我带一坛回去与他尝一尝。”
张佳乐已知道这两人名为兄弟实为爱侣,他从小就在百花楼学武,门中戒律森严,自己又一心向武,与这些情爱之事从不上心,自从被韩文清一语挑破喻黄二人的私情之后,想的也不过是这两人一静一动倒是般配,心里反而是为那一夜的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隐隐有些歉意。
现下黄少天又提起喻文州,他觉得不接话未免有些生硬,想了一想,说:“少天与喻东家真是兄弟情深。一路鞍马颠簸,这酒带得不易。”
这话说完他也觉得不妥,但一时间找不到更妥贴的词,好在说话时真心实意,也就这么说了。黄少天正在等酒,听到他说话,静了一静才接话,语调中满是言之无尽的欢喜和随意:“他是我手腕、眼珠子,一坛酒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