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说爷娘,可没说我师父。”
魏琛眼看这小祖宗越说越不得了,连连向闲坐壁上观的君莫笑使眼色,后者却不急,极轻地一笑,却是对坐在边上的张佳乐说:“孙堂主,这位小郎君不懂前情,也不怎么懂事,你还不赶快与他说清楚。真等着有心人听了来拆陈娘子的铺子吗?”
“我霸图中人,又懂什么百花的前情?”
“哦?原来是不懂的。”君莫笑略一挑眉。
那边黄少天继续在和魏琛纠缠不清:“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接。张佳乐输得裤子都没了,不如拼一把,那个孙哲平什么的,只要忍到接了掌门的位子,什么都是他的,干嘛还做这样的赔本买卖?还是这世上真的有人这样蠢?蠢到搭上一条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眼看他越说越较真也越说越眉飞色舞,而在座的好些人则越听脸越黑,真是虽然不是百花的门人,也觉得这小子实在欠揍。找到一个空当,就真的扑了过来,喊道:“你这小子好生不讲理,大爷今天教教你规矩!”
来人扑上来就要闪他的巴掌,黄少天余光一瞥,人已往后掠了一尺躲了过去,正要回击,手臂上忽然被人一扯,张佳乐在他耳边说:“陈娘子又不曾与你为难,要打也出去打!”
说完就拉着他一并出了酒铺,接着不容分说地干脆一气跑远。黄少天本来看到有架要打正兴奋,没想到张佳乐的手如铁钩一般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腕,他一甩竟没甩脱——自他们上次在这石城里不打不相识,月余间已颇为投缘,黄少天又是个好结交朋友的,回到青州后,两人隔三岔五出来喝酒闲聊,还互有切磋,他虽知道老孙对自己是一直留有余手,但自己也是一样,也就不曾说破这一项。自这个月起,张佳乐奉张新杰之名来石城暂住,黄少天陡然少了个投缘的朋友,就干脆过来寻他玩耍一遭,不曾先是遇到那个说书说得天花乱坠的道士,还在不经意间竟连老孙的功力底细也给试了出来。
他寻思一下自己若是用了全力抵抗,也能从他手里挣出,但看着他疾驰的背影,还是由着他跑出几里地才说:“老孙,你快停一停,又没人追过来,追过来打他个痛快就是。我都不怕,你倒替我怕事起来。”
张佳乐这才猛地放开手,又急急收住了步子,回头对他说:“你这猴子,听故事就听故事,乱说话犯武林中的忌讳触人家的眉头,这是真恨打不起来吗?”
黄少天满不在乎地笑笑:“老孙,我反正是不晓得你们武林这些规矩的,也不怕打架。虽然不会什么繁花血景吧,不过就刚才出手那样的十个八个也打得。何况还有你在我边上呢……”
张佳乐听了只好笑:“你胡说八道,还要我助你打黑拳?这些都是我的武林同道……”
黄少天见他面皮上一片僵冷,眼睛里却是暖的,就兴冲冲地打断他:“可你是我的朋友呀。”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城东的城墙根下。黄少天见反正无人追来,又不知不觉到了这一片,一时兴起,忽然说要上城墙看江景,反拉着张佳乐跃上了城墙。
石城的城墙不高,守军也不上心,他们不费什么工夫就上去了,登高而望,只见粼粼金光铺在阔大江面之上,江水尽头的对岸,半挂落日正隐在一屏青山之后,而江声浩荡,正由远而近地传到耳中。黄少天默默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那些年我们在关外,我大哥老说有一天要是回来,就来南方看看江,原来还真的挺好看的。”
张佳乐陪他也无声地看着脚下那滚滚逝去的江水,半晌后,才轻声发问:“凉陇城外的牧场和沙漠,落日和孤烟,少天难道觉得不好看吗?”
“当然是好看的,那毕竟不是家……”说到这里他伸手摸摸脑袋,笑容和此时的夕阳一起照亮了他的脸,“哦,不对,现在已经算是咱们的家了。”
张佳乐再不说话。倒是黄少天看了一会儿江水,又说:“唉,要是我真给陈娘子找了麻烦,那明天出城时,再和她道个歉才好。”
“她又不是百花楼的门人,你无心之言,算不得什么麻烦。”
“这不是你幸好把我拉走了吗?唉唉唉老孙老孙,不过你倒说说,我说的对不对啊,是不是有道理啊,他们怎么就说是孙哲平,不是张佳乐啊?”
“……据说那一天北楼战后清点人员,只有孙哲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幸存的南楼弟子说,赶路时他催促他们不眠不休,到时已经精疲力竭,无力为战了。”
“那也没见得是他,倒是说不定真的死了,混战之中,连尸体都没了。”
张佳乐转头看了看他:“你与他素不相识,何必替这样声名狼藉的大恶人说话?”
“讲道理而已嘛。再说我一个生意人,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做这样的赔本买卖,总是要忍不住和人辩一辩的。”
“对啊,少天是生意人。”张佳乐轻轻地说一句。
“还有啊……”黄少天忽地又想到一事,忍不住好奇地问,“百花都在找孙哲平,连你们霸图都在找他,为什么没人找张佳乐?张佳乐人呢?”
“死了。”
“哦……”
说到这里黄少天隐隐觉得两人之间这场对谈已近于枯竭,而老孙似乎还满怀心事,连眼睛都黯淡了不少。偏偏他又是最不乐意冷场的,被江风一吹,灵感忽来:“老孙,我且问问你,你活到这三十来岁,可有做过什么事情,无聊无用之极,说不定还给你惹了麻烦,但却是真心实意让你快活、恨不得再做上一遭的?”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自己先笑着自答了:“就比如我,有一年出了一趟远门刚回家,碰上一个好日子又抓住一个从来就很讨厌的人臭打了他一顿,不仅教他失了好大的面子,还从他手里抢到一个东西,转身送人去了。那可真是痛快极了!”
不意这一次张佳乐听完后,想了很久,摇摇头:“不算有。”
说完看见黄少天又是失望又是不信巴不得替他赶快去做一做这种事的神情,他眼波一闪:“不过也许很快就有了。”
“那就好。人生在世,总要尽兴快活,这才算是不枉费活了这一遭。老孙,快活些啊!”
他们坐到驻军要来换防时才下了城楼,天色还算早,黄少天却死皮赖脸说要在石城住一晚上。他既然开口,张佳乐也不好真要他住旅社,打算招待他在霸图住一晚,略略尽一下地主的情谊。回去霸图分坛的路上,他们经过微草在石城的药铺,黄少天看见那一笔字,觉得写得甚好,就说要进去看看药店。
这边已经迈动了步子要走过去,张佳乐却阻止了他:“药店有什么好看的?你说要来作客,蒋坛主备了酒席还等我们回去呢。你我都是客人,哪里能让主人等?”
他说归说,心里想的却是,这样一家实打实的黑店,大夫都会杀人,有什么好看。偏偏这话不能说给黄少天听,不然他说不定不仅不肯走,还要兴奋地说“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杀人的大夫!那就更要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