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昨日上的那个折子,朕看过了,虽是朕天盛一朝的第一次采秀,但铺设太过,依朕看,两百六十名秀女太多,留一百人足矣。还有,南诏的太平郡主怎么忘了?秀女名录,朕已经筛选过一遍,今日便让司礼监还礼部,礼部重拟一个章程交给朕。今日被删掉的女子也和今后落选的女子一样,赐礼不变,余者可酌情删减,此国事多艰,六十万两只办一个采秀,太过了。二十万两便可,若有缺口,由宫里尚义局补上。”
赵构是何许人也,如今满打满算,自广武年间中了进士,也算是四朝元老,他怎么会不清楚在京师已经传开的“南诏太平郡主月依”是如何从秀女名录中落选。他上了四次,每次都被内阁驳回,直到经人一语点醒,删去了月依名字,礼部的折子才最终被呈到了御前。
匍匐于地,他已然感受到自己身前那股不容置疑的天子王气,可他的身后,又是多少双目光紧盯着。他不清楚内阁为何要删去太平郡主的名字,可想到内阁之中,只少了一个方孺,余者无不是当今陛下的亲信之人,还以为是杨宸已经暗示内阁。
“启禀陛下!”
赵构没有奉命,可是沉声开口说道“此虽是陛下家事,却也是我天盛一朝第一次采选秀女,不可有损皇家气度,广武年间,每五岁一采,秀女三千,所耗金银百万,太宗皇帝崇简,只于永文三年采秀,也是秀女三百,耗银五十余万两,余者由宫内差遣调拨。先帝登基采秀,所耗银两也有八十余万,臣等无能,实在不知二十万两,该是如何章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构此言一出,其身后果真有御史在心里嘀咕道“老贼,不愧是四朝元老,圆滑用到陛下的头上了?绝口不提最要紧的事,只提别的事让陛下收回成命,把这难办的差事又还给陛下是吧?”
“皇家气度又不是靠银子堆出来的,一切按着原来的规矩办,但秀女人选太多,必须删减,差的银两,就交给宫内差办。但是太平郡主月依的名字,必须加进秀女名录之中。”
此时的赵构才觉自己那点小聪明是无从在头顶那位年轻天子的身前昏过去。其实不止他好奇为何月依的名字从秀女名录中被删去,就连杨宸自己,都有些好奇。所以此刻的他,端坐在龙椅上,细细打量着自己御前文武百官的神色,从细微处,他对此刻的沉寂,感到有些不妙。
“臣,御史崔亢,有本启禀!”
从御史言官的臣列里,杨宸看着一位身形消瘦,但仪态气度不俗的御史走出臣列,穿着御史言官独有的蓝色官袍向自己行礼道。
“爱卿有话便说”
“臣要弹劾,南诏郡王月腾,欺君罔上,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不止杨宸,连站在杨宸身边的李平安都有些吃惊,唯一不吃惊的是,满朝文武。所以杨宸的直觉告诉了他,今日,有人是有备而来。
“诏王怎么了?”
“先帝有诏,命藩国进献贵女为我大宁亲王妻妾,以示交好。然,南诏郡王月腾,欺君罔上,蔑视我大宁上国之威,轻我大宁上国乃礼仪之国,竟然命太平郡主月依入京候嫁于陛下!”
崔亢这话把杨宸想说的,已经提前说了一遍。他虽不知为何礼部送来的秀女名录里没有月依,但猜到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所以便提前想好了说辞,一旦不行,便用先帝杨智曾经诏月依为楚王侧妃之选来回绝百官的滔滔之言。
“南诏郡王和太平郡主的爵位乃是永文六年大朝之日,太宗皇帝亲自册封,先皇在时,也的确说过要让太平郡主做朕的侧妃。月腾不过是奉诏行事,怎么就欺君罔上了?”
“那陛下可知道,太平郡主月依,在南诏时,曾先被其父许给藏司红教大喇嘛多朗嘉措之子,多吉?多家狂悖不臣,为我上国所征伐,多家覆灭。月依又曾奉其兄月腾之命出使藏司,可据臣等所知,月依在大昭寺曾与云单嘉措之子,云单贡布有亲,羁縻大昭寺云单家后宅半年之久,其为云单贡布之妻,在藏司南诏已是人尽皆知。若非陛下率军征讨,月依恐早已在大昭寺为云单家生儿育女。
可月腾接诏,不遴选南诏贵女,也不上奏回禀先皇其中变故,只将其早已两嫁之女送来京城,这不是欺君是什么?陛下先杀多吉,又杀云丹贡布,月依夫君二人皆命丧陛下天威,月腾明知如此,却将月依送到陛下身边,这不是其心可诛,又是什么?臣斗胆,请陛下即刻将太平郡主月依逐出京师,令其归国,下诏褫夺南诏郡王爵位,以示惩戒,以伸我上国天威法度!”
崔亢重重地在地上磕头以后,赵构心里开始了然,一个御史,今日既然敢这么做,那只有一个原因他的背后,有推手,有同党。
坐在龙椅上数月之久后,杨宸也渐渐领会了朝中政争之时的情形,所以尽管他此刻脸色铁青,却还是亲自为月依解释道
“朕在定南潜邸就藩之时,对此也有所知,太平郡主与多吉,不过是曾口头许下婚约,后多家狂悖犯上,朕出兵征讨,还是太平郡主之父,诏王月凉差以兵马钱粮相助,这事,太宗皇帝知道,兵部的存档的军报也知道;至于云单贡布,诏王从未答应将太平郡主许给云单贡布,这一切不过是云单家欺瞒南诏,欲以太平郡主在藏司为质要挟南诏结盟,诏王从未应允!与朕一道破了大昭寺的人,也是南诏大将军,太平郡主次兄,月鹄。月腾送来京师的求援信里早已明言。”
“可月依羁縻大昭寺日久,为云单贡布之妻半年,藏司南诏人尽皆知,清白与否,陛下遣宫中女官验身便是!”
崔亢说完后,杨宸强压下胸中的怒火,仍旧说道“太平郡主乃是番邦贵女,不可如此轻贱!”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王太岳和宇文杰都身子一怔,他们两人清楚,天子这情急之下说的话,要犯众怒了。大宁的秀女是哪儿来的,不就是今日在朝上这些人的女儿么?不就是大宁那些世族名门之后么?
论骂人,或者论给人下套,这偌大的朝堂,又有几人是言官的对手呢?
“那陛下此言,是说我大宁的女儿轻贱?不如一个番邦之女来得尊荣?凡入宫为妃嫔之女,皆需验身,据臣所知,时至今日,并未有尚寝局的女官前去鸿胪寺验身,未曾验身之人,如何可入秀女名录?想必其中缘由,也定是有人打算欺君,玷污我皇族血脉!”
不止内阁,便是满朝文武都觉着崔亢骂得有点过了,月依自离开大昭寺已有半年之久,何来玷污血脉之说。
“臣请陛下,先遣尚衣局女官验身,若太平郡主确系处子之身,便加入秀女名录,臣今日在朝中中伤南诏郡王,自会请罪。可若验明,太平郡主早已失身,臣斗胆!请陛下将月依逐出京师,严惩南诏郡王!”
月依是不是处子之身,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杨宸更清楚,可今日当着满朝文武,他也不可能直言,当初在大昭寺是自己这位从前的大宁楚王殿下,如今的大宁天子,在名不正言不顺之时,与人亲近。
“朕说了,太平郡主乃千金之躯,不可如此折辱!”
“那陛下既为君父,我大宁的女儿也算是陛下的骨肉,就该折辱?这不过是照着宫规行事,陛下执意不肯,还要罔顾宫规,莫非是贪恋美色,执意将此女纳入后宫?陛下英明神武,臣深慨于心,怎会因贪恋美色,而如此有伤我皇家气度,何况请人验身,不也正是还太平郡主一个清白。陛下!贪色误国!”
杨宸已然是怒不可遏,额头的青筋暴起,被怒火冲散了理智“朕承继太祖皇帝与父兄所遗之三世基业,不敢言殚精竭虑,却也常忧国事,怎么从你口中,就变成了一个贪色误国之人,你可知,这是大不敬?”
“那陛下可还记得,骊山的烽火?姑苏的瑶台?朝歌的狼烟?还有陛下当初就藩与回京路上皆会经过的马嵬驿?”
“大胆!你将朕比作那些亡国之君?”
“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贪色误国!先帝春秋正盛,为何早故?将基业交付于陛下?臣等不敢言,陛下还不知道么?”
“完了”
这是宇文杰和王太岳两人此刻唯一的念头。
“请陛下即刻遣人,入鸿胪寺,验明郡主之身,臣愿在此等着!”
说罢,崔亢将自己的乌纱帽取了下来,放在了一旁,这个举动很简单,便是明摆着告诉上面那位天子“今儿这事,没完!”
“哈哈哈哈,崔亢,你要在朕这儿博一个直颜犯谏的名声,可是打错了算盘!我堂堂大宁的庙堂,不为天下百姓争,竟然要争这样的事?”
“陛下的事,便是国事,国事便是天下百姓的事,便是天下百姓的事,便没有大小!”
杨宸离开了龙椅,走下了台阶,他看了一眼站在左右的王太岳和宇文杰等人,他觉着自己在这偌大的奉天殿里有些孤独。上一次这么孤独的时刻,还有自己的几位皇兄,龙椅上海坐着自己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