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天全之路(一)
朱平槿将今春茶马一应事务部署完毕,此后日日操心军务。他或与将士们扑在训练场,或在小院中思索写作,或与士兵们聊天谈心,或在课堂上开讲授课。军队经过近十日的强化训练,士兵们在队列、体能、队列和刺杀四大科目都有了极大提高,尤其是朱平槿最关心的思想建设这一块,军心已经十分牢固。不知怎地,兵士们都暗地流传,称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派出座下的散财童子转世到蜀王府,化身为当今的蜀世子朱平槿。
正月二十八日清晨,朱平槿跟随军队从山道上跑操下来,正在晒场边踱步喘气。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朱平槿抬头一看,王四忠匆匆自峡口而入。见到主子正在晒场,他连忙落马过来禀报道:“世子爷,那天全的高先生已到峡口哨卡,被我们的哨兵拦在卡子外。奴婢过来请旨世子爷,是否放高先生进来?”
朱平槿停下脚步问道:“高先生一行几人?”
王四忠道:“只有高先生一人,还有一个我庄上带路的人。那带路人说,高先生昨日先到的蒙阳镇,曹总管告知高先生世子爷的所在,又派了他带路。高先生的十几个随从被曹总管留在了蒙阳镇,和王府的护卫安置在一块。”
朱平槿点点头赞许道:“曹总管安排得妥当。你去将高先生引来,本世子在小院见他。庄上带路的,你赏了便让他自个回去。顺便让领路人给曹总管带个话,说是本世子不日将前往天全,让曹总管带着本世子的护卫和高先生的随从在雅州城外官道上候着!”
王四忠连忙应了,正要上马回去,朱平槿却叫住他,转而吩咐舒国平和贺有义同去迎接高安泰。王四忠没了差事,翻身下马,听见世子对大小宋将军下令道:“让兵士们都操练起来!要有动静,更要有气势!”
高安泰此番前来,当然是为了茶马对榷之事。
年初二,他就跟他在成都府养老的奶奶告了别,带着朱平槿的亲笔信回天全了。他见到大兄高跻泰、二兄高登泰,便把自己如何得到舒师傅推荐进身为世子幕府,世子如何诏对问答等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能够攀上蜀王府这根高枝,与蜀王府直接对榷互易,自然让他的两个哥哥欢喜异常。高杨两家从唐末开始到现在,彼此通婚数百年,乃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矛盾更有合作。三兄弟将此事告诉现任的杨家家主杨之明,杨之明也是十分赞同。两家立即就在酒桌上讨价还价,分工分账,先头准备起来。
川滇的马属西南马种,如同四川的人一样矮小,个头和冲击力远远比不上蒙古和青海、甘肃的战马,更比不上西域的战马。但川马也有好处,就是善于爬山越野。藏地的马匹比纯粹的川滇马高大一些,特别耐寒,善于进行无氧运动,但是下了高原,往往水土不服,容易生病死亡。由于战乱中军队的普遍缺马,这些川藏、川滇的马匹一样成了香饽饽。现在四川市面上一马难求,马价已经涨到了每匹二十两以上,高大的可用于战马的更是四五十两也买不到。如今官府所定之茶马对榷之价,依然以几十年前的老价为基础。茶价往上涨,却不准马价上涨,这无疑等同于从土司手中抢劫。高、杨两家以及西边的其他十几家土司,对此早已怨气冲天,可敢怒却不敢言。土司们也曾联合减少茶马对榷数量,可是立即产生了副作用。进茶太少则茶价大涨,边民怨气冲冲;马匹积压,草场也牧放不下。无奈何,十八家又只得忍住怨气,勉强恢复对榷。世子亲笔来信中说,他愿意以在天全建立榷场,以茶马市价公平交易。而且据高安泰转述,蜀王府王店众多,可供对榷交易的商品种类繁多,数量庞大,足以取代大明官方的茶马对榷。如此一来,这不仅可以让高、杨两家在茶马交易中大赚一笔,还可以借助自家地头上的榷场,从其他土司的交易中征取税收,坐收各家行商马帮吃喝拉撒的红利。至于官府那边如果要找麻烦,自然是蜀王府那边顶着,自己坐收渔利。这就是高杨两家打的如意算盘。
然而坐收渔利也有个再分配的问题。高、杨两家商量的分工是,高家出地,杨家外联。因为高家是天全土司的正使,杨家是副使,几百年高家总是压了杨家一头,这次说动蜀王府又是高老三的功劳,所以高家以自家地盘大、地势平,靠近川藏大道为理由,顺理成章地把榷场选址在了自家地盘上。杨家为了分润好处,只得接下联络另外十几家土司的苦差。不过,两家人在欢天喜地忙活之余,都没有被朱平槿的天上馅饼砸昏了头:朝廷给了土司好处,历来总是要求土司有所回报:要么出兵,要么出人,要么进贡。联想到四川目前的贼乱,两家都估计是出兵,而且两三千人跑不了。可是蜀王府一藩王耳,不是正经的朝廷官府,怎地也插手土司出兵出人的事情?难道蜀王府求财之外,还有什么猫腻不成?
昨日,高安泰就是带着高杨两家以及其他土司的期待和疑虑来到了蒙阳镇,结果被告知朱平槿在什么碧峰峡操练护商队,除了高先生本人,其他人一律不准前往。高安泰为了对榷大计,心里一横,把随从丢在了蒙阳镇,跟着王庄派出的带路人,策马狂奔,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峡口外。在峡口外小村凑合一夜,今天一早他便进到峡谷里,却被生生挡在哨卡前。好在今日值更军官王四忠到哨卡检查防务,这个小宦官认识高安泰,他给高安泰赔了个不是,便飞马禀报世子。
高安泰手里牵着马,心不在焉地观望着峡谷对面高耸的青山。脚下一块石子挡住了去路,被他一脚踢个正着,消失在万丈深渊之中。正在等得不耐烦,他听到哨卡里马蹄声碎,接着竹门吱呀吱呀地被移开,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舒国平和高安泰在舒师傅门下便是同窗好友。两人一见面,便嘻嘻哈哈抱打在一起。高安泰见到舒国平身后还有一人,年纪大些,微笑不语,自己却是不识。舒国平连忙介绍,这是同门学长贺有义,同在世子麾下效力。高安泰又与贺有义见了礼,三人这才上马扬鞭,直奔营房而去。
高安泰在山道上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远处出现了一片房子和一个平坝。只见平坝上数百兵士手持短矛,列成整齐的四个方阵,正随着一名军官的口令,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前跨刺杀。
杀!杀!杀声阵阵,尘土飞扬。
高安泰吃惊地问舒国平道:“这便是世子操练的护商队?”
舒国平笑着回道:“正是!世子正月里买了一些流民,送到这里来操练。以后我们护商队成军,商队马帮就不怕盗贼土匪了。”
高安泰听言更是吃惊:“正月里?如舒兄所言,这些人原来是流民,操练尚不足一月?”
舒国平和贺有义都笑起来。
舒国平道:“操练哪有一月!为兄元宵那天才到的这里,流民还晚到一日!”
贺有义也笑道:“高兄没见到那些流民刚到时的模样!全身就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连屁股蛋蛋都露在外边……”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舒国平问高安泰道:“你们天全的兵是剿过奢安乱贼的强军,这些流民之兵与你们土司之兵相比如何?”
高安泰立即答道:“这些兵只要不跑,就比我家的兵强!我家的兵其实操练不多,只不过吃苦耐劳听话,还有敢拼命而已。我家的兵,他父母妻儿都在本乡本土,他敢跑哪儿去?跑了老子杀他祖宗三代!再说,我土司兵只要打胜了,都是有缴获的,这可比放马耕田来的快多了!他们为了钱财,哪有不拼命的?”
高安泰话丑理端,句句有理。舒国平和贺有义又笑了一回。三人来到晒场下了马,高安泰近距观察士兵们,现他们脸上果然还带些菜色,但身上的精气神却是不亚于任何一支强军。
高安泰心里想,世子练得恐怕不是护商队吧,难怪不准外人进来!
朱平槿在他的小院接见高安泰时,特意脱下了这几日穿的灰色棉袍棉裤,戴上了翼善冠、换上了圆领窄袖的金织蟠龙赤袍和玉带皮靴的世子常服。高安泰跨进门槛,见到朱平槿的这身穿着打扮,果然行了跪拜的大礼,这才按朱平槿的吩咐落座回话。
朱平槿向高安泰道了辛苦。高安泰还是大大咧咧的样子,只是拱手笑道:“多谢世子挂劳!学生回到天全,我大兄、二兄还有杨家的世叔看了世子的亲笔,学生又把世子的原话说给他们听,他们都欢喜得很!我高、杨两家商议了,我高家出地建榷场,杨家去通知其他土司知晓。大兄、二兄这次派学生回来,就是想请世子赏光到我们天全巡狩一番,一则定下榷场之地,二则世子要我们土司做什么,他们好听世子当面教诲!”
高安泰快人快语,与这种人打交道心不累。朱平槿笑笑道:“本世子正有此意!这采茶的时节也快到了,不如我们后天便出如何?”
想不到朱平槿如此爽快,高安泰自然高兴得很,哪有不立即应允的道理?想到刚才在晒场上看到的一幕,高安泰又对朱平槿道:“学生恭喜世子练得强军!如此商道通衢,从此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