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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素琴没有接话,只是静待下文。“其实您最无法接受的现实,并不是楚迎和我的关系,而是岩砚,可恰恰就是这个事实,又是您在许多年前便已经知道了的……”秦靳苦笑,“您不觉得,您是在用一条死路来逼迫您的两个孩子走进另外一条死胡同吗?他们不断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死胡同中挣扎碰撞,他们受的伤,难道不是您心里的伤吗?您一直都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长辈,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受苦,您于心何忍?”幸福的秘密幸福的秘密“我就是于心不能忍,所以才会反对。”吴素琴冷冷接道:“如果秦先生的话已经说完了,那恕我不能送客,请回吧。”秦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周岩砚制止了,他站在吴素琴身侧,沉沉说道:“秦靳,你先回去吧。”他的眼神里透着某种秦靳一时间无法领悟的光,但秦靳是相信周岩砚的,更何况吴素琴的态度过于强硬,不是最好的谈判时机,秦靳明白这点,所以他站起身,在周岩砚的陪同下,往大门走去。他在这栋宅子里统共坐了不到十分钟,却恍惚觉得已经过去了许多小时,他的脚刚刚迈下门口的台阶,身后的周岩砚忽然出声唤他,“秦靳。”秦靳回头。周岩砚没有笑,“今天你能来,我很高兴,也很感谢。”秦靳摇头说道:“我是为我自己而来,我想要的生活,总该由我自己来争取。”“嗯,就像你说的,妈妈的心结在我身上,这个结便必定由我来打开,”周岩砚的脸在阳光底下显现出明亮的白,眼里那束秦靳看不明白的光越来越盛,“我们家妹妹,今后就交给你了。”秦靳淡淡地笑,“我该唤你一声兄长吗?”周岩砚跟着笑,“下一次过来,记得准备好聘礼。”“行。”秦靳点头,脚步笃定地穿过周家院子,往铁门走去。周岩砚站在门廊里目送秦靳离开,转身回到客厅,客厅里,吴素琴已经不见了,周岩砚径直往她卧室走去,路过客厅的神龛时,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连头也没回。吴素琴果然躺在自己房间的藤椅上,身后的玻璃窗大敞着,有风卷着凉意吹进房间,拂开吴素琴额头上的散发,露出底下愁容难展的眉眼。“妈妈。”周岩砚站在门边,低声说道:“爸爸为什么会英年早逝?”吴素琴正在闭目养神,只是淡淡接道:“他生了病。”周岩砚又问,“为什么会生病?”吴素琴回道:“工作压力大,烟酒无忌,最终积劳成疾。”周岩砚抿了抿唇,又问,“您当初为什么不劝着爸爸戒烟戒酒呢?”吴素琴回道:“他心里有苦楚,郁积于胸,难以抒怀。”周岩砚点点头,语音朗朗,“是什么样的苦楚,能让他在十年里抽掉别人一辈子才能吸完的烟?又是什么样的苦楚,能让他深夜一人独醉,一醉便醉了几十年?”吴素琴终于转过脸,一张斜纹密布的脸,颤抖得好死随时都会裂开一般,“你到底想说什么?”周岩砚却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迎上,淡定自若地继续发问,“我只是奇怪,为什么那么相爱的你们,会在婚后二十多年的人生旅程里,需要各自去承受足以毁灭一个生命的痛苦。”吴素琴颤声问道:“……你在说什么?”周岩砚凝视吴素琴,眼神深沉,半天后,他缓缓开口,“妈妈,爸爸他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砰!”一个小小的瓷器娃娃落在周岩砚脚边,白脸大头男孩的脑袋碎了一块,露出里面空洞洞的黑影,他的身体仍旧维持着喜庆的姿势,咕噜噜滚了一圈,最后停止在衣柜脚边。藤椅边的矮柜上只剩下另一个孤零零的白脸瓷器女娃娃,她的脸上有两圈红艳艳的腮红,映出喜庆的色彩,却照不出藤椅上那个老人惨淡脸上的半点血色。吴素琴朝周岩砚砸瓷器的手已经缩回来,此刻正死死抓住藤椅的扶手,惨淡荒芜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丝愤恨的狰狞,她压低声,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爱我!”“我从来不否认这一点。”周岩砚的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淡然中有一种鱼死网破的狠戾,“如果我和迎迎继续生活下去,二十年后,我也可以告诉别人,我爱迎迎!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把不爱变成爱,把真正的爱丢弃到天涯海角。”吴素琴怔住。周岩砚转身往外走,“妈妈,你所认可的幸福生活,是不是就是真的幸福,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黄昏的时候,周岩砚一个人蹲在自家花圃边上,他在黑泥土上撒了几粒碎糖果,成群结队的黑蚂蚁绕过碎石和草屑,背上驮着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在夕阳的余烬里卖力前行。一道影子投到他的脚边,他回过头,状若平常地笑了笑,“妈。”吴素琴披着毛线外套站在周岩砚身后,平日里绑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披散下来,几缕花白在晚风中摇曳轻舞,憔悴的容颜里依稀可见旧日时光中的风韵与美好,她低着头,与自己二十多岁的儿子对视,唇角绽放出苦涩的笑意,“你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周岩砚淡笑:“你看上去像是年轻了十岁。”“是吗?”吴素琴同他一样蹲到花圃边,眼睛盯着那些忙忙碌碌的微小生命,“人家说岁月催人老,你还年轻,为什么放任自己老去呢?”周岩砚捏碎手里的一粒方糖,将细小的糖粉洒下,笑道:“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吴素琴笑叹:“当年真不该让你去念理科。”“当年不该,今日不应,对对错错,一生也就这么过下去了,”周岩砚笑道:“但凭他人嘘寒问暖,却不知道,这世间终归四个字,冷暖自知。”“你怨我们吗?”吴素琴轻声问道。“不怨。”周岩砚笑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迎迎,尤其在我亲眼见着你和爸爸一路走来之后,我对迎迎的愧疚,只会越来越深。”“我和你爸爸……都道是金玉良缘,他却只念木石前盟。”吴素琴望向花圃外的天空,那里有赤红的晚霞和逐渐晦暗的天际,“很多时候,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对我是真的好,好到连脚下的一道门槛都要小心翼翼地提醒我跨过,多少女人羡慕我,夫妻和睦,家庭美满……可午夜梦回,我总在想,我和他过的这一辈子,到底是一个妻子幸福的极致,还是一个女人孤苦的尽头。”“他心里藏着另外一个人,尽管藏得很深,但谁让我是他的枕边人呢?总要发现的呀,可是发现了又怎么样呢?我告诉自己,没有关系,真正陪他过一生的是我吴素琴,而且他对我的好又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有了这些,我还和那个虚无缥缈不知所踪的人争什么呢?”吴素琴的声音有些喑哑,灰白的发落在脸颊边上,垂荡出一丝落寞的风情,“我嫁给你爸爸,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和他一起养大两个孩子,可是又有谁知道我这十多年其实是独守空闺寂寞一人的呢?岩岩,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我会执意收养迎迎吗?”周岩砚奇怪道:“当时最符合领养条件的难道不是你吗?”“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吴素琴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自从有了你以后,我就一直很想再要一个女儿,可是直到你十岁,我依然没有办法怀孕,我很疑惑,检查了很多次也没查出任何问题,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你爸爸的医生,那个人告诉我你爸爸在你出生不久后便擅自做了结扎手术,我才知道,原来我努力了十年的希望,在很久很久之前已经被他扼杀了,那是我们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争吵到后来差点离婚,就在那个时候,迎迎家出事了,按照规定,迎迎本该由f市的郑阿姨来领养,是我哀求郑姐姐让我来抚养迎迎,并让你爸爸过去将迎迎接回家里,可以说,是迎迎拯救了我的婚姻,是她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新的生机。”周岩砚第一次听吴素琴说起这些尘封多年的往事,尽管他多少了解自己父母美满婚姻背后隐藏着的可悲真相,但从母亲口里亲耳听说,心里头依然震荡大于平静,他以为他的父母相敬如宾了几十年,即使没有爱,也绝对无法分离,“那后来呢?”“没有后来了,”吴素琴撑着双膝站起身,云淡风轻地说:“若真有后来,大概也就是我那自欺欺人的十多年吧。”周岩砚愕然地仰起头,视线在渐渐暗下的庭院里追随母亲晦暗的脸孔,“妈妈?”吴素琴抬头往天边看,“我也是老糊涂了,以为能在迎迎身上实现我完成不了的梦想……”周岩砚轻声问道:“妈妈,你还是很爱很爱爸爸吗?”“嗯,尽管他一辈子都不能把心给我,但他好歹给了我全世界……”吴素琴低头看向周岩砚,目光爱怜而深沉,“虽然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秘密,总之,这些年苦了你了,不仅不能为你分忧,反倒还要让你来担心我们……我们实在是不称职的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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