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戏场大多集中在晋昌坊大慈恩寺。
暮晚摇就是和杨嗣去慈恩寺看戏的。
此年代的寺院功能极多,不只拜佛求缘,还能供书生借住,供病人疗养,供大师讲佛法,供戏场娱乐。慈恩寺作为长安足够有名的大寺,看戏时,有专门为公主设的供座。
不过今日暮晚摇和杨嗣都没有用贵族人士的特权,而是如寻常百姓一般,混在人群中,看了一下午戏。
晚上佛寺会燃灯,傍晚时下了雨。众人纷纷进庙中、廊下躲雨。杨嗣和暮晚摇也随着人群去屋檐下躲雨。二人刚冒雨躲到屋檐下,暮晚摇哆嗦了一下,杨嗣就脱下外袍给她披上了。
她瞥目望他一眼。
英俊高大的、像哥哥一样的少年郎手搭在她肩上,对她一笑。那般无所谓的风格,独属于杨三郎。暮晚摇便也禁不住笑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杨嗣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二人一同看着昏昏天幕下突如其来的暴雨,看其他百姓仍在雨水中穿梭,找躲雨的地方。
暮晚摇忽然抿唇笑了一下。
杨嗣:“怎么?”
暮晚摇望着雨下躲避的那些百姓,轻声:“我是想到,如果言尚在的话,他肯定要下场去给人送伞、或指挥人如何躲雨了。”
杨嗣微顿。
说:“他那么爱多管闲事么?”
暮晚摇淡淡的:“嗯。”
她眯了下眼,眼中被雨水沾染得雾濛濛。她声音轻柔:“我就是他当初管闲事管出来的。”
如果初次相见,不是他多管闲事为她指路去哪里躲雨,也不会有两人现今的缘分了。
杨嗣探究地低头看她,看她侧脸如雪,黑眸长睫。她安然无比地望着天地大雨,这般恬静的模样这样动人,乖巧的……有些像他以前认识的暮晚摇了。
杨嗣低声:“真好。”
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开长安,将暮晚摇托付给言尚。一个让浑身扎满了刺的公主信赖的人,应该是值得他信任的吧?
暮晚摇没有问他说什么“真好”,只道:“你什么时候离京?”
杨嗣笑:“今晚就走。”
暮晚摇诧异,扭头看向他:“这么急?你一个人走么?”
杨嗣啧啧,吊儿郎当道:“不然呢?我在长安也没什么事,没什么牵挂了。早走早了嘛,何必一直吊着不放。”
暮晚摇淡声:“杨三郎总是这般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不受任何人束缚。”
杨嗣沉默半晌,自嘲一笑。
他说:“我也是受人约束的,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自在。”
看暮晚摇不信地看他,杨嗣道:“我希望我阿父阿母平安健康,希望我关心在意的人活得特别好。”
他稍微停顿一下,才压低声音:“我也希望我此去陇右,能够帮到朗大哥。”
暮晚摇没说话。
杨嗣口中的“朗大哥”,自然是太子殿下,暮朗。只是没人会像杨嗣这般喊人罢了。
他们一直避着人,卫士们不让寻常百姓靠近二人。杨嗣语气平静:“朗大哥一直没有兵权,长安被秦王的人马管得滴水不漏,他实在艰难。好不容易借助演兵一事渗入了一点兵部,让秦王被关在府上休息……我又走了,让他在长安的布局得重新安排。
“我啊,就希望我从一个小兵做起,在陇右能够挥出一些优势。改日我凭自己在陇右拼出了一个将军位,朗大哥在长安的局面就能好一些。一个太子,好不容易掌控财权,却没有兵权……还不如一个郡王,实在太可笑了。”
暮晚摇说:“你对他真好。”
杨嗣没再多说了。
他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一直很好,不用旁人多说。太子明明需要他在长安,却放他离开。而他在陇右杀戮场中拼杀,也希望能够帮到太子。
杨嗣低头认真道:“摇摇,我希望我走后,你能和殿下和平共处。”
暮晚摇嘲弄道:“这取决于他,不是么?他是我的天然选择项,我没有其他人可选。可是他待我这个亲妹妹,却还不如待你这个外人心诚。我自然会想和他和平共处,好好合作。但是我也不能给你保证。
“杨三,你希望我们都好。我也希望我们都各取所需。但是这一切都有前提,不是么?”
杨嗣俯眼望着她,没说话,伸手揉了揉她的。他抬头去看雨了,雨水哗哗,渐渐小了一点儿,暮晚摇听到杨嗣叹了口气。
让杨嗣这般意气风流的人叹气,暮晚摇心里有些难受。
暮晚摇垂眸:“我到底不是你记忆中的暮晚摇了。”
她依然可以和杨嗣一起来慈恩寺看戏,但是少女时期那个亦步亦趋地跟在杨嗣身后的小公主,到底已经消失了。她可以伪装自己还是当年的她,然而她和杨嗣都知道,看一场戏,他们也回不到过去。
杨嗣低头看她,说:“不要这么说,摇摇。人都会长大的。你经历了这么多……如果还是当初的你,岂不是太可怕了?”
暮晚摇仰起脸来,漆黑如水的眼睛望向他。
他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其实也有很多遗憾。我遗憾当初你和亲时,我为什么没有带你走。我遗憾我为什么没有跟着你去乌蛮。我遗憾我为何是杨家三郎,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多少次有冲动去找你,都被拦了下来。有时候我都遗憾……为什么早年时,更早的时候,我们没有定亲。”
他静静地看着她:“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时候我们有婚约,你是不是就不用去和亲了。我想保护你,可我没有能力。你不知道我多少次为此痛恨自己。”
暮晚摇抿唇。
她眼中雾水涟涟,尽是雨水惹起来的。除了在言尚面前,她已经完全不想跟任何人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