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相距不远,互相警惕着,情状上到底是远行跋涉而来的汉军要看着狼狈许多,虽见得敌军面露兴奋,但也无法掩饰住面上的疲色。
反观匈奴人那边,即便得知汉军将袭来日日绷紧神经,总归是以逸待劳。
伊稚邪单于这段时间也未再吝啬自己的储备财富,将麾下兵马喂得十分强壮,正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让与霍去病汇合进发到此处的右北平郡太守见状心中咯噔一下。
他觉着此时大约不是进攻最好的时机,甚至有可能遭到敌人的反攻。
因而行马至霍去病身边,斟酌问道:“霍将军,既已寻到匈奴单于驻扎地,是否暂退几十里安营稍歇,让咱们士卒修养一阵?”
霍去病望着伊稚邪的旗帜飘扬,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抬,上下犬齿相接,双眼也微微眯起,甚而一双瞳孔也如兽类追猎者一般放大,情绪正是最高涨的时刻。
倏忽听了同僚想要撤退,他心中不禁浮出了略带倨傲感的厌恶,未作修饰的心里话直接自口中倾吐:“蠢货,此时士气最高,正该乘势攻去,如何竟说出暂退的荒唐话。”
郡太守路博德多年来镇守右北平郡劳苦功高,很受敬重,以这样的语气对话明显不合适。
李敢在旁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将军,路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霍去病情绪稍平稳,思想也回转过来,诚心道了歉,却仍坚持自己的看法:“咱们远赴来此为的就是征匈奴,一路势如破竹无可阻挡,现下见了敌人就退却岂不是自损士气,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是统帅,路博德虽仍觉着暂退稳妥,但也不能悖逆霍去病的意思,便颔首应承了霍去病的吩咐,让骑兵结方阵组成冲击攻势。
见骑兵以极快的速度集结列阵,路博德不得不承认霍去病说的对,一路期许攻打的匈奴单于军就在眼前,情绪陡然炸开,此刻大约会是汉军攻势最猛的时刻。
然而若是集结攻匈奴一波不得成功甚至反而受损,疲惫与挫败感大约就会反噬得汉军战力下降至最低,难有再起之力。
但在霍去病的指挥冲锋下,这个结果的前提都没有办法实现。
匈奴人的箭矢如雨般遮天盖日,却只是砸落在汉军重骑的盔甲上,发出叮当的碰撞声,未能造成多少杀伤,也完全不能阻挡汉军冲杀的脚步。
即便在几度战役后,他们已经完全知晓轻骑弓手无法对重骑兵造成多大的伤害,也别无选择,只能尽量维持阵型应对汉军骑兵的冲锋。
因为他们没有汉国的铜铁资源,也没有盔甲武器相应的开采、冶炼和制造技术,甚至就连他们已见识过厉害的马镫也是无法模仿的。
他们所能应用的就只是这百余年来将汉军步兵部队压制得死死的骑射。
风水轮流转,这些游牧侵略者的骑射技术曾经让无数守土汉军将士濒临绝望,铁蹄踏过城乡,过去属于那里的闲适与繁华都成了昔日泡影。
送去的财宝满足不了他们的贪婪,秉持和亲之念远万里嫁去的宗亲贵女也无法教化凶蛮之徒爱好和平。
《商君书》云,以战去战,虽战可也,既然屈膝换不来怜悯,那么就用铁与血的战争来叫他们知道疼知道怕,然后彻底覆灭他们。
让他们成为一个象征旧日伤痛的印记,只配存活于史册书本与遥远不可及触的传说里。
自汉高祖受困于白登之围,汉家百姓就只能生活在随时可能被匈奴攻破的恐惧阴影下,吕后叱咤朝堂拿捏诸臣也只能卑微应答单于的羞辱。
文景盛世,也仅仅是盼望着匈奴不要大举南下,年年来犯时少抢取些财物,朝廷节俭又有百姓辛劳,这才艰难攒下了家底。
看似一片祥和的休养生息下,实际是近乎麻木不仁地选择忍让。
忍一忍,让一让,再苦一苦边城的百姓,生活便这么过去了。
垂衣拱手无为而治,难道真的是因为文帝景帝不想作为吗,治下百姓的痛楚屈辱他们难道就真的无从得知吗?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无能为力,所以用“不需做”的名号来代替“做不到”。
然而他们的忍让也不是毫无价值的,堆积满满的仓廪成就了怀雄心壮志的刘彻,几代积攒的仇恨支撑着霍去病此刻以长戟将一个个面目可憎的敌寇杀落马下。
完全无需怜悯心,这场战争的胜利将换来长久的和平。
霍去病昂起头,向远处还支着飘扬的可汗旗帜望去,想着匈奴的可汗大约就在那旗帜下观这场一面倒的屠杀,就略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沾了血气的肆意笑容。
他的面容被甲盔所覆,伊稚邪根本无法见他这带着嘲讽意味的笑,但却生出一种玄妙的感觉,仿佛遥遥撞上了汉军主帅的视线。
那视线太冷,伊稚邪陡然生出了被刀刃刮身的寒意,如同在草原上被狼群头狼锁定,本能发出疯狂的警告,让他在追猎者接近前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