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大小姐如此心系朝廷,令尊可知道?”肖珏淡道。
他这么回答,禾晏就知道,袁宝镇嘴里的徐相,果真就是徐敬甫。
“我爹虽然如今只是城门校尉,徐相是当今丞相,看似云泥之别,可都督也知莫欺少年穷。我今年十六,打遍凉州卫,尚无敌手,”她大言不惭,“日后说不准建功立业,做的官比都督都大,一个徐相又如何?我还有个弟弟,比我还年幼。说句大逆不道的,我们如初升朝阳,徐相已是风烛残年,等我与弟弟长到都督那么大的年纪时,焉知世上还有没有徐相这个人?”
飞奴被自己呛得咳起来。
就凭禾晏这番话,十有八九也就不是徐敬甫的人了。徐敬甫能容忍这么个大逆不道的玩意儿在手下?禾晏能活到现在,只怕全凭运气。
肖珏闻言,哂笑一声:“你这样不知死活,说不准活的不及徐敬甫长。”
禾晏心道,那肖珏可就猜错了,她都已经比徐敬甫多活了一条命了,谁还管长不长。
“都督不必如此防备我,”禾晏看着他:“我与你有共同的敌人。”
“我不知,”他不咸不淡的开口:“徐敬甫还会费神与一个城门校尉有纠葛。”
“城门校尉自然攀不上徐相了,不过狗咬了人,主子也该一同问责。”禾晏叹道:“我的仇人是徐相的手下,其实也就当相于徐相了。”她笑:“我与都督同仇敌忾,应该是朋友,都督三番五次的怀疑我,让人很伤心。”
肖珏瞥她一眼,她的样子,可看不出来半分伤心。
“那你要失望了,”他道:“我不交朋友,更不与骗子交朋友。”
禾晏:“……”
这人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真恨不得与他打一架出气。
“那都督,”禾晏忍着气,问:“孙府院子里的那些尸怎么办?”
那些尸,有时间久远,已经辨不清面目只剩白骨的,有的尚且还能看出一二。全都堆在孙府也不是个办法。
肖珏看着窗外的树,树影微微晃动,片刻后,他对飞奴道:“通知城里百姓,过来认尸吧。”
……
凉州城百姓得知右军都督带人封了孙府大门,将孙家父子押下,人人拍手称快。胆子大些的,跑到孙家门口吐口唾沫,破口大骂,胆子小些的怯怯的站在不远处,待兵士经过,便扯着一人小心翼翼的问:“这位军爷,孙知县真的……真的被抓了啊?”
凉州黑了这么多年,终于天亮了。
孙家父子认罪,总归是一件好事。知县府上哭声震天,那些家里丢了姑娘,或是知晓女儿被掳走却无能为力的,闻此消息,纷纷登门来认尸。
女子的尸体铺陈于院子,摆满了前后三个院子。虽是秋日,但也出阵阵异味。禾晏随着飞奴一道过去,看见有被媳妇搀着的婆婆在尸体堆中找寻失踪三年的女儿,亦有书生打扮的青年抱着婚之夜便被掳走的妻子嚎啕大哭。
禾晏看到一个穿白布褂子的黝黑男人,正抱着一具女尸抽泣:“阿妹,阿妹!阿兄来了,阿兄带你回家。。。。。。”声音戚戚,令闻者落泪。
他怀里的小姑娘身量细小,至多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若是家中顽皮些的,这个年纪,还喜欢捉蟋蟀斗蛐蛐。如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再也难以看到过去活泼的身影,一朵花还未开放,就凋谢了。
满院子的哭声,满院子的死别,禾晏抬头看向天空,只觉得哭声几乎要冲破天空。世上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
飞奴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女儿家心软,见不得如此场面。就如宋陶陶,早已躲进了屋里,不忍再看。禾晏却站在此地,她眸中也有伤感,却到底没有落泪。
生离死别,禾晏见的实在太多了。战场上多少男儿,出去的时候是家中长子,妻子的丈夫,回来的时候便成了一抔黄土,人活在世上,少不了悲欢离合。
这些姑娘,活着的时候被欺凌,死了的时候被禁锢,悲惨了一生,到了如今,总算自由了,重回到家人的怀抱。家人们永远记得她们,也会为她们的遭遇而痛惜流泪。
那么她呢?
禾晏怔怔的想,有没有那么一个人,是会为她的死亡而流泪的?会在无人的时候缅怀她,痛她所痛。她前生的家人亲手送她上了黄泉,死了也要被利用,可曾有过一刻,得到家人真心?
“少爷。”飞奴的声音打断了禾晏的思绪,侧头一看,不知何时,肖珏出来了。
他问:“所有尸可都找到了家人?”
飞奴摇头:“还有二十三具无人认领。”
被掳到孙家的姑娘们,有些不乏如宋陶陶这般并非凉州人士的,天南海北,与家人一旦分离,就是永别。
“葬了吧。”
禾晏一怔,抬眼看向肖珏。
他长身玉立,站在满院凄凉里,如他腰间悬着的饮秋剑,锋利,冷静,令人安心。
“少爷,葬在何处?”飞奴问。
“凉州城外,有一处峰台,名曰乘风。”肖珏看着远处,似乎透过院里的树枝,看到了别的什么,他神情平静,语气淡漠,却在淡漠之中,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道:“这些女子生前身不由己,笼鸟池鱼。葬在此处,愿她们来生自由乘风,啸傲湖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