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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头天后晌来的客人是个道士,姓甚名谁不祥,大言不惭地自称“木椿真人”,不过仅就长相看,这真人恐怕未必有什么真本领,只见他留着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半睁半闭着一双三角眼,飘悠悠的长袍下露出一双伶仃的细脚,没看出如何仙风道骨,倒像是个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

真人本是游历途中路过此地,前来讨一碗水喝,没想到见了程二郎。

程二郎那时是刚从外面跑回来的——村口有个久试不第的老童生,收学生教读书,老童生的学问很是稀松,唯有束脩收得穷凶极恶,农家腊肉果蔬他一概看不上,只肯收真金白银孔方兄,并且数额没个准——每每挥霍完,便又朝学生伸手要。

以其为人,实在是不配传道授业讲圣贤书的,可是没有办法,乡下孩子读书不易,方圆几十里,再找不着第二个教得了书的先生了。

以程家的家境,肯定没有闲钱供儿子们去读什么书,但那些个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仿佛天然对程二郎有某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只好时常去偷听。

老童生自觉每一颗唾沫星子都是呕心沥血的产出,不肯让人白听,时常是讲到一半,就要警惕地出来巡查一番。

程二郎也就只好化身为猴,在老童生家院门口的大槐树中躲躲藏藏,每次偷听都得听出一脑门“修身齐家平天下”的热汗来。

昨天晚上,程二郎顶着这样一头热汗,受父亲驱使,给客人端碗水,那古怪的客人却并没有接,他伸出了一只枯瘦如寒枝的手,没有摸骨,也没有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功法,只是轻轻地扳起了二郎的脸,与这极力模仿着“书生酸腐气”的稚子对视了一眼。

不知真人从这一眼里看出了什么端倪,反正看完后,他神神叨叨地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对着程家人开口道:“我看此子资质上佳,将来或能腾天潜渊,说不定有大造化,非池中之物也。”

真人说这话的时候,大郎也在场,大郎在外跟着掌柜的学徒,见了一些南来北往的人,自觉算是有点见识,还从未听说过一对眼就能看出资质好坏的事。

大郎刚想轻蔑地辩驳一下这江湖骗子,可未及开口,他发现自己的爹居然已经将这番鬼话听进去了,顿时一阵心惊胆战地明白过来什么。

程家本就不富裕,年前他娘又生了小弟,小弟生得艰难,致使他娘产后一直虚弱得下不了床,这样一来,家里少了一个能干活的壮劳力,还多了个得整天吃药的药罐子,本就不富裕,一时间更加捉襟见肘。

今年年景不好,几个月没下一滴雨,眼看着就是颗粒无收的一场大荒,兄弟三个……恐怕是要养不起了。

大郎知道父母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学徒已有一年半,再过上一年半载,就能让家里见着回头钱,是程家未来的指望,而小弟尚在襁褓之中,做爹娘的自然万万割舍不下,也就只剩下一个中间的二郎,纯属多余,留着也没什么用,如果能打发给过路的道士领去修仙,倒也是个去处。

修成了,是老程家坟头长草撞了大运,修不成也没什么,让他跟了别人去,走江湖也好,招摇撞骗也好,有饱饭吃,能长大,就算是出路。

木椿真人和程家鼠目寸光的当家人一来一往,很快谈妥了这笔“买卖”,真人留下了一锭碎银,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程二郎从此更名程潜,这天下午,他就要斩断尘缘,跟着师父启程上路。

大郎跟他这二弟差了几岁,平时在一块也没什么话好说,并不算十分亲密,但二弟从小懂事,不哭不闹,也从不惹是生非,衣裳捡大哥的剩,吃喝都让着更小弟与病娘,唯有干活一马当先,从无怨言。

大郎嘴上不说,心里是疼他这个弟弟的。

可有没办法,家穷,养活不起,还没到他程家大郎顶门立户的时候,大事小情,他说了一概不算。

再怎样,那也是亲骨肉,能说卖就卖么?

大郎越想越不是滋味,有心拿大铁勺将那老骗子的脑门拍出个坑来,可思前想后,到底没敢——话说回来,他要是真有这个魄力,也不必跟着人学徒跑堂了,打家劫舍岂不更能财源滚滚?

对爹娘的打算和大哥的郁结,程潜并不是完全的懵懂无知。

他算不上早慧,与那些什么七岁成诗,十三拜相的神童无法相提并论,只是普通程度的心眼多。

爹起早贪黑,大哥披星戴月,娘眼里放了大哥和小弟,就放不下他了,因此在程家,虽然没人打他骂他,也没人拿他当回事,这些程潜心知肚明,他也天生识趣,尽量不聒噪讨人嫌,有生以来干过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就是爬老童生的大树,听一耳朵狗屁不通的圣贤书。

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把自己当成个小跑堂、小长工、小佣人——只是不当个儿子。

程潜不大知道做儿子是什么滋味。

小孩子本该多嘴多舌,上蹿下跳,但程潜既然不是儿子,自然就没有多嘴与调皮的特权,他心里有话,一概忍着不吐露,长此以往,话不能四散在外,只好锋芒向内,在他小小的胸口中戳出了好多坑坑洼洼的心眼子。

胸有雨打沙滩的程潜知道,爹娘这是把他卖了,他心里却有点诡异的平静,仿佛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临行,程潜那病秧子娘破天荒地下了床,颤颤巍巍地将他叫到了一边,红着眼眶塞给他一个小包裹,里面放着几件换洗衣服并一打发面饼子,衣服不必说,依然是他大哥穿不了改的,饼是他爹头天后晌连夜做的。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娘看着他,忍不住将手伸进袖口掏了掏,程潜见她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吊铜钱,那坑坑洼洼、颜色晦暗的铜钱突然将程潜冷漠的心弦微微拨动了一下,他像只冻僵的小兽,在冰天雪地里耸动鼻尖,嗅到了一点娘的味道。

可那一吊钱也被他爹瞧见了,男人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娘只好又含着眼泪将那吊钱揣了回去。

于是娘的味道如镜花水月,忽悠一下,没有容程潜闻个真切,就再次烟消云散了。

“二郎来,”他那没滋没味的娘拉了程潜的手,将他领到了里屋,走了没有两步路,就呼哧带喘了起来。

她疲惫地找了一条宽板凳坐下,指着屋顶上吊着的小油灯,有气无力地问道:“二郎,你知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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