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有个无底的黑暗旋涡,张开巨口,等着将他吞没。
就在片刻前,他用他染满了血的眼冷冷地看着他身旁的炽舒,挣扎得越厉害,便下陷得越快。在他的嘴和鼻被淤泥堵住,眼睛也即将陷入泥水下的那一刻,束慎徽在他那张因剧烈的痛楚而变得彻底扭曲了的脸上,看到了无比的绝望和不甘,在最后的一刻,他原本因为剧痛而变得狂乱的神志也清醒了过来,奋力地将他的双臂高高举起,举过头顶,所以最后的那一刻,当他整个人消失不见之后,他的双臂还依然保持着朝天向上的姿势和动作——仿佛只要如此,下一刻,上天便能降下拯救。
然而上天没有拯救。在黯淡而惨白的月光下,束慎徽的目光从这双还露在外的渐渐停止抓握、显得无比诡异的手上挪开。
他伤得极重,全身疼痛,痛得近乎麻木了。血更是流得他感到疲倦无比,此刻就想昏睡,就此睡着,再也不用醒来了。
但他却又不肯就这样睡去。他用牙齿咬着舌尖,用这种清晰的痛楚之感来唤醒自己,极力撑着精神。淤泥的包裹,仿佛止了些他失血的度。慢慢地,吃力地仰起头,望向了头顶的那片夜空。
她是一定能够带着她的将士们冲杀出来,安全脱险的。
很快,北地也将是又一个秋。而他,大约是没有机会能够再见到了。
他的视线再次落到了他面前那只仍倔强朝天却在缓缓下沉的铁爪之上,在心里想道。
第118章
炽舒带着追兵离开后,狄营里那因为片刻前的意外而引出来的紧张气氛,慢慢缓解了下来。
塞垒已经被围多时,虽然里面的魏国将士还是非常宁死不降,牢牢守住对他们有利的几处狭窄通道,每次组织的进攻都遭到了异常顽强的抵抗,非但拿不下,反而不断折损士兵,但是可以预计,里面的补给必定已是消耗殆尽。
按照炽舒本来的计划,必须要在魏国援军赶到之前破垒,所以展开了猛烈的攻击,但得上天相助,后面来的援军竟被大水阻挡,看那水势,一时还是退不下去的。也就是说,里面的人支撑不了多久了。这种时候,没必要再组织强攻,只要继续围个一两天,等他们自己饥渴难耐,战斗力大减,到时再动最后的进攻,势必事半功倍。
炽舒的一名都尉奉命留下镇守。塞垒之外,狄兵有的横七竖八倒地睡觉,有的还聚在一起,议论着方才那个单枪匹马现身的魏国摄政王。负责盯着塞垒动静的一小队狄兵则在上风口的位置架起篝火,烧烤马肉,让风将烤肉的香气送进塞垒,以刺激里面的魏军。一名半醉的军官啃了几口马肉,丢到脚下,往上淋尿,随即命人投进塞垒,由那些通晓言语的狄兵大声喊话:“里面的人听着!快快投降!只要出来,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这动静吸引来附近更多的狄兵,纷纷效仿。
夜风将狄兵的喧哗和笑声送入塞垒,清晰入耳。
姜含元带着士兵,正静静埋伏在出口的后方。
啪嗒一声,一块马肉从外被投了进来,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到脚前。
外面那些狄兵的羞辱行为,士兵看得一清二楚,人人面带怒容,紧握刀枪。
姜含元透过望口,扫视了一遍外面的松散之状,缓缓抬臂,低低地喝令:“杀出去!”
他们都是青木营的人,有最早跟随姜含元一直到了现在的老人,也有后来加入的军士,但无论是被视为中坚的元老,还是鲜血液,所有的人,从入营的第一天起,就抱定了一个信念:青木营的人,便是死,也必须死在和敌人战斗的地方。
没有人愿意接受被困死的命运,成为任人宰割的俘虏。他们当年因夺取青木原一战而成名,后来又在八部之战中,捍卫了他们独一无二的荣耀。
杀出去!要么用生命去捍卫荣誉,在沙场流尽最后一滴血,要么杀出重围,换取生机,就像他们从前曾一次次创造过的奇迹一样。只要能过这个坎,往后,他们便真的可以像女将军说的那样安稳度日了,活着,有妻子儿女环绕,身后,有子孙香火供奉。
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士兵们如出山之虎,如怒涛汹涌,跟着前方的姜含元和身边的同袍们,冲杀了出去。
外面的狄兵越聚越多,见里面始终没有动静,愈猖狂,开始和同伴比赛,看谁能投得更远,也更准,正得意忘形,对面的出口里忽然涌出来黑压压一片的魏兵,弓箭随之射来,毫无防备之下,站在最前的十几个人当场中箭,有的捂着被射中的脸,有的抱住胸腹,出嚎叫之声。后面的狄兵这才反应了过来,大惊,有的连裤子都来不及系,扭头就朝营房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吼:“魏人出来了——”
那都尉方才也听到了来自这个方向的杂声,得知是士兵在行挑衅羞辱之举,便自顾歇息去了,没片刻,听到那里又传来阵阵的喧嚷声,动静比片刻前更大了,起初不以为意,还以为是士兵醉酒相互之间起了冲突,这也是常有的事,见惯不怪,便命手下过去察看,片刻后,听那声音不对劲,起了疑心,自己也奔了出去,迎面撞见报讯的人,这才知道,魏军竟从塞垒西北方向的口子里突杀而出,这下大惊,下令反扑上去。那些片刻前还松松散散的狄兵起先也是懵住了,收到命令后,才彻底反应过来,慌忙抓起各自武器,包围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