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作孽?"温若云不解地问,他意识到这是探听高家秘密的最好机会,不禁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在心头窜过。
高全似乎意识不清了,依旧喃喃:"作孽,作孽啊"他盯著床顶发呆,只咀嚼那一两个字,听得温若云烦不胜烦,心头的兴奋火焰顿时浇熄。
对著一个糊涂的病人,温若云已经不指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意见,说了一句"您好好休息"便打算离开,谁知道刚移了脚步,便被高全喝住:"等一下!"
高全这时候的声音沈著有力,一点儿也不像虚弱的病人,他缓缓道:"你不是想知道关於高家的事吗?来,坐下,我讲给你听。"
四年前的高记布庄就已经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布庄,那时候高桓的双亲,高家的老爷太太仍在世,高桓也尚未接管高记布庄。
四年前的高桓风流倜傥,是扬州城里出了名的翩翩公子,多少姑娘家梦寐著嫁入高家,成为高桓的结发妻。
但少年高桓心高气傲,那些庸脂俗粉又怎麽入得了他眼?於是高家的老爷太太终日里为他的婚事烦忧,东一家姑娘西一家姑娘地挑,弄得高桓烦不胜烦,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高桓这一出走就走了两个月,回来时带回一名姑娘。那姑娘不仅貌美,而且聪慧,乃高桓心之所属,二人之间如胶似漆的情意羡煞旁人。
这本是一件好事,高家老爷太太本也该为此高兴,但错就错在晚了一步。高桓离家半个月後,高家老爷便为他提了亲,对方是扬州知府的千金。
高桓先是怒不可遏,後一想父母也是为他著想,便决定由他亲自上知府大人的府上请罪,打也好骂也罢,总之要解除婚约。
殊不知知府千金早就对高桓芳心暗属,高家提亲一事让她终日甜在心头,这无端解除婚约,且是由她心属之人亲自上门来解除,这让她女儿家的心里怎麽忍受得住?她好歹是个大家闺秀,这番耻辱怎堪忍受?一哭二闹三上吊,知府大人爱女心切,只得不同意解除婚约。
消息传到高家,高桓怒火高涨,心里对那知府千金更是无比厌恶,可这毕竟是两家私下之事,他亦不好闹得人家姑娘脸面全无,只好日日到知府家请罪,望消那知府千金的气。可这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高桓与知府千金情深意重,此番一来,扬州城里高家与知府结亲的事越是传得沸沸扬扬。
高桓在知府家中受尽知府千金的冷嘲热讽,回到家中更是怜爱那姑娘,要解除婚约的心越发坚定。高家老爷太太都怕将事闹大,一再劝他息事宁人,大不了两个姑娘都娶进高家。
高桓心里明白,父母都更偏向知府千金,只因为他所爱的姑娘没有显赫的背景,也没有傲人的家底,因此他更坚持解除婚约,他绝不愿意让心爱之人受委屈。
亲事一日日拖著,市井里渐渐起谣言,说高桓看不上知府千金,说知府千金是没人要的姑娘。这话传到知府耳里,让他脸上无光,本来只是看在女儿份上才如此坚持这桩婚事,事到如今,却是不能不嫁了,当即要高家择日来迎亲以杜绝谣言。
高桓自然不答应,怒气冲冲地要上知府家理论,高家老爷太太软硬兼磨地拦著他,死活不让他去闹事。
在这紧要关头,让想不到的是,高桓带回来的那位姑娘竟也站出来劝说高桓!她说不介意高桓娶知府千金,也不介意做妾,只要能与高桓相守一生,足矣。
高桓只感到越发怜惜她,怎舍得她做妾,毅然拒绝,并说大不了便是命一条,无论如何,他绝不负她!姑娘却指著高桓的老父老母,指责高桓是个不孝之子,她也很坚决,若高桓不娶知府千金,她也终身不踏入高家门。
婚事最终还是结成了,高桓娶了知府千金,却在大婚後的第二天便迎娶那姑娘,这不得不让谣言四起。
知府千金虽是正室,却明显受冷落,她嫉妒那姑娘,三番两次趁著高桓不在的时候前去挑衅,可那姑娘只是淡淡一笑,既不气也不恼,更别说到高桓面前诉苦。
後来,姑娘怀了孕,这更让知府千金怨恨在心,因为高桓从未碰过她!在嫉妒与怨恨的煎熬下,她偷偷将那姑娘的安胎药换成堕胎药。不幸的是,那姑娘喝了药之後,下身流血不止,撑不过几日便死去。
这对高桓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失魂落魄地将自己锁在房内,终日守著那姑娘的尸首,仿佛她活著一般对她讲话,对她笑。
姑娘死後,知府千金也疯了,时常梦到死去的姑娘和姑娘腹中未成形的孩子来找她索命,终於有一日上吊自尽。
此番变故对高家打击太大,高家的老爷太太後来也相继去世,於是高记布庄的担子落到了高桓肩上。
高全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咳了几声,这才让温若云回味过来他已经讲完了。
温若云别开脸,他的眼眶已是一阵湿润。
高全轻轻拍著咳得发痛的胸口,继续道:"事後我怕夥计嚼舌根,勾起少爷的伤心事,於是把以前的夥计都解雇了,新请了一批夥计。"
"所以现在布庄里的夥计都是两年前新请的?"温若云恢复如常,转过脸来问道。
高全点了点头,长长的讲述让他疲倦地闭上了眼。
温若云起身为他端来一杯茶,高全接到手里慢慢地喝,然後无奈地摇摇头,痛心道:"少爷其实很可怜。"
温若云叹气,道:"那姑娘也可怜。"
高全实在倦了,眼皮耷拉著,嗫嚅道:"少爷在祭卿坊,你去找找"
温若云看著老管家歪向一旁的头,握著水杯的干枯的手,不由得一阵怜悯,扶著他安稳地躺到床上,见他气息均匀地睡去,这才吹熄了蜡烛出门去。
夜里又起风了,连月儿都躲进厚厚的云层取暖。
後花园里的红灯笼亮著,温若云庆幸著不用摸黑寻路,这样慢慢走著,穿过後花园来到祭卿坊。
祭卿坊的大门果然敞开著,温若云稍一迟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少爷!"空荡荡的院子回荡著他的声音。
温若云踏进院子,脚底下沙沙响,仔细辨认了一下,不过是一些残败的树叶。整个院子都极暗,幸亏有一丝光亮从房门透出来,那一定是高桓在了。
温若云上前正想敲门,不想那门却轻轻敞开了,咿呀一声。
房内的烛光微弱,蜡烛已经燃到了底部,大概也支撑不了多久。
温若云走进去,来到屏风後,果然见高桓正闭目靠在床头,俊朗的面上略带微笑,似乎好梦正甜。
高桓在笑,而且那笑是暖暖的,带著温柔。温若云难以置信,生怕自己看错,他走近一步,弯下身仔细端详,高桓的唇角果然微微上扬著。对了,他想起夥计说过,看见血字那天高桓也笑了。
这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温若云怔怔地想著,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慢慢靠近高桓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