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举着个花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顾昀那甩手掌柜自己走得倒干净,走了就不管了,老管家早料到迟早有这么一出,可他没想到这么快。长庚深吸一口气,低声问:&ldo;他是已经启程离京去边疆了吗?哪?北边,还是西边?&rdo;老管家讪讪地赔了个笑:&ldo;这个,军务的事,老奴也不懂啊……殿下,我看侯爷也是不想让您挂心……&rdo;长庚手里&ldo;咔吧&rdo;一声,将花枝折断了,一字一顿地说道:&ldo;他不是怕我挂心,是怕我死活非要跟着去吧。&rdo;老管家闭了嘴。长庚虽然名义上是顾昀的养子,但再没有人待见,毕竟也是个姓李的,将来好歹是个郡王。老管家心里发苦,感觉自家那不厚道的主人是临阵退缩,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自己,预备好了要挨上一顿发作。可是等了好久,长庚却一声都没有吭。长庚郁结而生的大吵大闹、大吼大叫都在心里。不止是顾昀的突然不告而别,反正他被顾昀坑过不止一次,早就习惯了,理应平静相待。可是这一回,他进京以后就一直积压在心里的不安与焦躁终于按捺不住,决堤而出了。长庚心里其实跟明镜一样,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存在对谁都是多余的,他无意被卷进来,注定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会像身处雁回镇那条暗河中一样,身不由己地被卷着走。他却被这些日子以来粉饰太平的安乐欢喜蒙住了眼,生出贪心,想要抓住一点什么,自欺欺人,拒绝去细想以后的事。&ldo;你想要什么呢?&rdo;长庚扪心自问,&ldo;想得也太多了。&rdo;可是任凭他心里惊涛骇浪,面对着白发苍颜的老管家,长庚却什么都没说。老管家战战兢兢地问道:&ldo;殿下……&rdo;长庚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取走花瓶,小心翼翼地修剪好被他掰断的花枝,安放好以后放在了顾昀的案头,低声道:&ldo;有劳。&rdo;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长庚离开顾昀房中就忍不住跑了起来,侍剑傀儡都被他扔下了。葛胖小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卸下来的紫流金盒子,正往外走,堪堪与长庚错身而过,纳闷道:&ldo;哎,大哥……&rdo;长庚恍若未闻,一阵风似的便卷了过去,冲进自己屋里,回手锁上了门。就像顾昀最喜欢他的一点,长庚是个天生的仁义人,有天大的愤怒,他也没法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在这方面,秀娘功不可没,她十几年如一日的虐待练就了他惊人的忍耐力。同时,从小埋藏在少年身体里的乌尔骨也好像一株需要毒水浇灌的植物,渐渐开出了面目狰狞的花。长庚开始喘不上气来,他的胸口好像被巨石压住了,浑身的肌肉绷成了一团生锈的铁,小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耳畔嗡嗡作响,惊恐地发现一股一股陌生的暴虐情绪东突西错地从胸口翻涌出来,他无意中将手指捏得&ldo;咯咯&rdo;作响,头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尝到这种被梦魇住的滋味。长庚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里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生硬擦抹掉他心里所有温暖的感情。刚开始,长庚意识清楚,心惊胆战地想:&ldo;这是乌尔骨吗?我怎么了?&rdo;很快,他连惊恐也消失了,意识模糊起来,他开始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脑子里千万重念头潮水一般大起大落,朦胧的杀意自无来由处而生。他一时想着顾昀走了,不要他了,一时又仿佛看见顾昀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嘲讽着他的无能无力。长庚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被发作的乌尔骨成百上千倍放大。这一刻,顾昀好像再也不是他小心翼翼托在心里的小义父,而是一个他无比憎恨,迫不及待地想要抓在手里、狠狠羞辱的仇人。长庚死死地攥住胸前挂着的残刀,手指被磨平了尖角的残刀活活勒出了血痕。这一点在无限麻木中异常清晰的疼痛惊醒了长庚,他本能地找到了一条出路,十指狠狠地抓进了肉里,在自己手臂上留下了一串血肉翻飞的伤。等乌尔骨的发作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了。长庚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透了,胳膊、手上,到处都弄得鲜血淋漓,他筋疲力尽地靠在门边,总算是领教了乌尔骨的威力,才知道以前以为乌尔骨就是让他做噩梦的想法有多么天真。这一次秀娘没有对他手下留情。老管家等人见他久久不出来,敲门也不应,早就担心得不行,在外面不住地徘徊,隔一会就要叫他一声。这一点人气让长庚好受了些,他眼皮微微眨动了一下,一滴冷汗就从额头上滚下来,落到了眼睫上,压得他险些睁不开眼:&ldo;我没事,让我自己待一会。&rdo;&ldo;您这都一天没吃东西了,&rdo;老管家说,&ldo;侯爷要是在,肯定不忍看见殿下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哪怕喝碗粥呢,要不然老奴给您端进去?&rdo;长庚心神俱疲,听他提到顾昀,便将那人无声地在心里念叨了两遍,强打精神道:&ldo;没事的王伯,我要是饿,晚上自己会找宵夜吃,不用管我。&rdo;老管家听他声气虽然微弱,却有条有理,也不好再劝,只好回身冲伺候长庚的老仆与探头探脑的曹娘子和葛胖小摆摆手,各自一步三回头地散了。长庚靠着门坐着,一抬头就看见顾昀挂在他床头的那副肩甲。那东西黑沉沉冷冰冰、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却是原主人为了给他驱散噩梦而留下的。不知坐了多久,屋里的火盆才渐渐温暖了他冰凉的身体,长庚有了点力气,就爬起来收拾了自己一身的狼狈,他换了身衣服,找到某天练剑受伤时师父给他的外伤药,洗干净伤口仔细涂好,摘下顾昀的肩甲,抱在怀里,仰面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他没有哭。可能是没力气了,也可能是因为刚刚流过血。选了流血的路,通常也就流不出眼泪来了,因为一个人身上就那么一点水分,总得偏重一方。长庚方才与那个注定要与他纠缠一生的敌人交了一回手,输得一塌糊涂,也见识了对方的强大。只是他奇异地没有怕,像雁回镇上他在秀娘房里独自面对穿着重甲的蛮人时那样。他态度温和,但是任何东西都别想让他屈服。唔……除了顾昀。长庚有气无力地想道:&ldo;我恨死顾昀了。&rdo;然后他试着把顾昀的肩甲挂在了自己身上。他没穿过甲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只觉得这东西压在身上比他想象得沉,他披着甲胄倒头睡去,梦里还有千万重艰难险阻等着他。第二天,长庚宣布,他要出一趟门。整个侯府都震惊了‐‐除夕夜里四殿下被顾大帅扛出大门的场景可还历历在目。顾昀的原话是:&ldo;拖上天,到时候反正我们都过七大关到北疆了,他没地方追去,也就老实了。&rdo;可这还没过天呢,老管家唯恐长庚是要让他备马追上去,忙小心翼翼地说道:&ldo;殿下,玄铁营不比普通行伍,脚程快得很的,千里神骏也追不上,再者军中不留无军籍之人,这是老侯爷传下来的规矩了,您看……&rdo;长庚冷静地回道:&ldo;王伯,我没想追过去添乱,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孩。&rdo;老管家:&ldo;那您这是……&rdo;长庚:&ldo;我想去一趟护国寺拜访了然大师,以前跟人家说好了的。&rdo;老管家的脸色再次一言难尽起来。大帅将来回府,要是发现他不在家的时候,小殿下居然叛国通敌到了和尚庙里……老管家简直不敢想象顾昀的脸色‐‐那还不得活像戴了绿帽子一样?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哄着侯爷的义子能高兴一点,老管家没办法,只好咬着后槽牙答应了,如临大敌似的点了一排家将护送长庚去护国寺。浩浩荡荡的如同上门踢馆。了然和尚煮了茶,见到长庚也并不惊诧,仿佛早料到他会来,和颜悦色地邀请他坐下,倒了一杯茶水给他,又让小沙弥拿来了纸笔和烧纸用的火盆,摆出长谈的架势。才不过大半个月没见,了然和尚发现面前的这少年眉目间的茫然和焦灼都不见了,整个人带来了几分郁郁的沉静与坚定,像是化蝶的虫挣脱了第一层蛹。长庚道了谢,接过茶碗来喝了一口,险些呛出来。这和尚上回说要以好茶相奉,敢情纯粹是客气话,给他泡了一杯不知道什么玩意,苦得舌根疼,全无茶香。长庚:&ldo;这是什么?&rdo;了然和尚笑盈盈地写道:&ldo;苦丁,清目活血,可除烦助眠。&rdo;长庚:&ldo;那不就是瓜卢吗?我在侯府喝过,好像……&rdo;口感没有这么恶心。了然:&ldo;那是小叶,此为大叶瓜卢。&rdo;大叶的听起来有点厉害,长庚刚想顺着夸两句,便见那和尚实在地写道:&ldo;大叶的便宜些。&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