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庭出门前,土司府的大管事张富便知不日会有钦差太监到来,一应接待准备早已妥当,故此刻虽深夜突至,却也有条不紊,很快便将主人与贵客迎入中堂,随后奉上茶点。
钦差名尚福,乃宫中掌印太监。身形微胖,眼角微耷,看着十分和气,但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透着精明能干。他随伺老皇帝多年,断识大体、不结党纳私,对老皇帝忠心耿耿,深得老皇帝的信任。
近年西南一带私矿泛滥,因铜产牵涉到铸钱,涉及各方利益更是盘根错节。事关重大,几年前开始,朝廷便曾数次派官员到此查摸具体情况,颁令予以整顿,局面才渐渐有所改善。不想到了去年底,又爆出剑南道铸钱局堂官掺杂铁砂牟利一案,皇帝大怒,命彻查此案,最后涉及云川贵地方上百名的大小官员,杀的杀,贬的贬。当时,尚福便是奉旨查案的钦差之一。如今半年过去,尚福再次被下派到西南。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奉旨来督查江道修浚情况的,前些天一直在四川,方这两日才入的云南,刚到云南,第一处便来到了昆麻土司府。
赶路了一天,尚福早已面露疲态,坐下后便打了个哈欠。李东庭看在眼中,道:“公公一路辛苦,也不早了,不如先去歇息,明日我送公公去巡视。”
尚福捶了捶腰,叹息道:“老了!无用了!比不了李大人龙精虎壮。不过坐了半天车便成了这样,若与你一样骑在马上,岂不是散成架子……”说着站了起来,边上一个小太监忙伸手扶他。
李东庭笑了笑,亲自带着尚福往住所去,道:“公公何必自谦。此地距离京城关山险阻,万里之遥,不过半年里,公公便不辞劳苦数次莅临,忠君体国,我等实难望及肩项。”
尚福摆了摆手,喟道:“不过是食君禄忠君事罢了。水道关系重大,只要皇上还用得上咱家,别说咱家还能走,便是走不了路了,爬也要爬着过来。”
……
一路说着话,李东庭将尚福送到了住处。待尚福与近身伺候的小太监进去后,李东庭脸上方才一直带着的笑消失了,神色转为凝重,低声吩咐身边跟着的大管事张富:“今夜派信靠的府兵在外守着,断不能出任何岔子。”
张富点头,随李东庭回他日常所居的住处,问了些路上情况后,汇报道:“方才我听大人说明日陪尚公公去巡查江道。大人放心,所辖境内的修浚一事,从去年至今一直没停,方前两日我还亲自去察看了,计已开通拓宽大水沟、洛灞、上合、胡须子等八处险滩,另附近6路险仄之处,也一并开凿宽平,如今驮马往来,业已无阻,各渡口也添设渡船,溪流建造木桥,往后非但可令铜船往来无阻,便是附近百姓也在称道。”
因川滇一带地处天末,6路交通不便,船只运送铜料出省大多倚靠水路。只是江水水势又大多陡险,仅昆州至汉阳一带,滩石障碍便不下百处,再逢雨季,舟船若有碰触,辄难保全。故朝廷去年起下令沿江州县土官修浚江道,以保证运输无碍。
李东庭不语,至居所前停下脚步,才淡淡道:“张叔,你道尚福太监不辞劳苦再来这里,真是为了督查水道?”
张富微微一怔,迟疑了下,忽然顿悟,“难道……”说话一半,倏然停下来,左右看了一下。
李东庭点了点头,道:“江道修浚固然重要,只这事,并非他亲自过来不可。探子回报,尚福太监到四川大张其事,名督查水利,暗中却各地走动,若我猜的没错,他此次过来,应和蜀王府有关。”
张富踌躇了下,“大人,蜀王府借蜀王过五十寿,要咱们进一百株的深山香檀大木。我记着十几年前,老大人还在世时,有一回朝廷修建宫殿,咱们纳贡也不过是五十株大木而已。他如此做派,先不谈僭越,实与勒索无二。既然尚公公此行别有用意,何不寻个借口,叫他晓得这事?”
李东庭道:“蜀王乃皇上同母胞弟,在蜀地封王已久,据我所知,不少川贵土司都与王府暗中有所往来,势力盘根错节,便是朝廷轻易也不好动他。此事再议吧,我心里有数。”说罢看向张富道:“不早了,你也安歇了吧,明日还有的你忙。”
张富点头,恭敬告退,转身待走,忽听李东庭又问:“方才说我母亲和二弟还在寺里,阿鹿一人回来了?”
张富停下来应:“正是。老府君和二爷明日才回,官姐不耐烦再待寺里,老府君便叫霞姑先送她回了。不过今日府上还来了个妇人,便是先前救过官姐儿的那个,仿似要求见老府君的,因老府君不在,霞姑便将她留宿了下来。”
李东庭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我料她过来必是有求。那妇人既对阿鹿有救命之恩,不管求什么,应了便是。”
张富点头笑道:“我晓得。这种小事,自会处理好的,不消大人费心。”
李东庭揉了揉眉心,示意他下去。
张富从前是李东庭父身边的得力人,也算看着李家两个兄弟长大的,见他眉宇间似乎带出了一丝淡淡倦色,便道:“大人你也歇了吧!在外奔波了两天。”
李东庭颔,转身进了居所。侍女早备好汤水供他沐浴洗尘。李东庭脱外衣时,忽然停下,重穿回去,转身出了屋,朝不远外的蔷薇园走去,想先去探一眼女儿。
他的独女阿鹿是他与妻丁氏所生,也是他母亲李府君母家的表妹,比他只小数月,两人自小定亲,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十七岁原本要成婚,但正逢叛乱,随后老土司去世。
李家并非汉人,原本不用照汉人礼法为父亲守孝。但李东庭小时除了习武,启蒙之后,老土司也他带去江南,拜了当时名满江东的大儒杨阶为师。这样环境中长大的李东庭自然也恪守礼法,等到二十岁,守满三年父孝后,方与丁氏结成了夫妻。婚后二人琴瑟和弦,本是神仙眷侣,不想她却在生下阿鹿后撒手人寰。
他自十七岁起匆忙执掌家族,从此内平乱安民,外斡旋朝廷,殚精竭虑,终年不得空闲,这两年更是忙碌,几乎没多少时间与女儿相处,只觉得仿佛每一次自己出远门回来,她便仿佛又变得和之前有所不同了。方才忽然想到霞姑不在,阿鹿一人留在蔷薇园里,有些放心不下,便过来看上一眼。
李东庭踏着月光来到蔷薇园,行至阿鹿屋前时,恰一个侍女解手回来,见家主来了,急忙跑来躬身问安。
李东庭问了几句阿鹿近况,转身要进屋,侍女忙道:“大人,今日府里来了位裴娘子,此刻她在伴着阿鹿睡觉。”
李东庭微微一怔,“阿鹿顽劣,你们怎能叫客人与她过夜?”
侍女慌忙道:“大人误会了,并非奴婢们偷懒,而是阿鹿与那位娘子十分亲近,那位娘子便叫奴婢们回屋,说她照顾阿鹿起夜。”
李东庭扭头看了眼女儿屋子的方向。
“大人若要探视官姐儿,我这就去叫她起来。”
李东庭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回屋吧,我也走了。”
……
梅锦客宿土司府里,夜里岂敢深眠,李东庭与侍女在屋外廊下对话,声音虽不高,但她立时便被惊醒,下床趿着鞋来到窗前,透过窗纱看了一眼。
月光里,一个男子站在阶下正和侍女在说话。男子身量颀长,侧对着这边,所以看不大清楚脸,但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有点耳熟,正觉奇怪,见那男子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去了,月光将他身影在地上投出了一道黑色暗影。
侍女送走李东庭,进屋时,梅锦打开门,问了声刚才的男子,知道竟是土司府的家主李东庭,这才明白他深夜现身于此的目的,应是探视女儿阿鹿,不料自己宿在阿鹿屋里,所以他才没有进来,不禁有些不自在起来,自责道:“方才叫我起来也无妨的,我睡的不深。是我考虑不周,令你们添了不便。”
侍女道:“我也说了,只是大人说不必惊动你。”
……
梅锦和侍女说完话,便回到屋里,再躺回床上,便没了睡意,替阿鹿继续摇扇,听她出一两声的轻微呼噜,梅锦轻轻调整了下阿鹿睡姿,呼噜声便止住了。
阿鹿睡梦里咂巴了两下嘴巴,翻了个身,朝里继续睡了过去。
……
蔷薇园里静谧无声。梅锦半睡半醒之间,忽然被一阵隐约传来的喧嘈声给惊醒,因为夜深人静,所以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梅锦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坐起来,撩开帐子看了眼屋里的滴漏,见寅时初凌晨三点多了。
耳畔喧嘈声并未消失,不是自己在做梦。梅锦惊疑,急忙下床来到窗前,推开纱窗探身出去张望,看见不远处的一座院落竟然失火了,火光冲天,将周围照得一片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