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灵端着一只碧绿的玉茶碗款步而来,在床边坐下,腾出一手,握住燕鸢置于被褥上冰凉的右手,垂眸叹道。
“鸢儿,回头吧。”
“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燕鸢的耳朵也能听见一点点了,他模糊间听到曳灵叫他回头,可是他回不了头了。
五万年前从爱上玄龙的那刻起,他便没法回头了。
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燕鸢不回话,曳灵也不逼他,抓着他的手继续往下说:“阿执虽在玄龙那里过得不错,但他毕竟是随你长大的,心中还是念着父皇,昨日见到我时红着眼问了我好几次,说想父皇,父皇为何还不来接他。我用你公务繁忙作借口搪塞了过去,可总用这样的理由,终归不妥的。”
“你就不想见见他吗……”
听曳灵这样说着,燕鸢望着窗外的眼无声红了。他听见孩子,是有触动的。
只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本就狼狈,若见到孩子再失了控,只会让阿执伤心难过。他同玄龙、同孩子,都是相见不如不见。
罢了,罢了。
“父君知你觉得亏欠,不惜毁掉自己,也要求得与玄龙百年相好,想尽力去弥补过错。可玄龙如今既能与祸儿两心相许,便代表他早已释怀,你何不放下过去,重开始。”
“你还年轻,待你父皇寻得修复帝星之法,你的寿命便能恢复到与天地齐长,往后难保不会再遇至爱。”
“鸢儿……听父君的话,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便不会再痛了。”曳灵摊开燕鸢的手,将玉碗放到他手心。
玉茶碗中装的便是那喝下就能忘却痛苦的汤药,不仅能忘却痛苦,还会忘掉情爱,忘掉他与玄龙过去的一切,这药的名字十分好听,叫‘从头来过’。
燕鸢无动于衷地将手抽回来,自嘲地笑道:“什么亏欠、弥补……都是孩儿意图接近他,所寻的借口。我何曾有那般伟大,我向来是自私自利,做了再多事,不过是想同他在一起,想同他回到万年前,回到万年前我与他还相爱的时候,我就是贪图他的爱。”
“可是他连怜悯都不舍得给我了……父君,我没办法从头来过。”
“若要我忘记他,忘记他的姓名,忘记他的模样,那孩儿宁愿现在就道陨身消……如此这般,也算从头来过了吧。”
自燕鸢醒来起,曳灵便在劝他饮下这‘从头来过’,次数加起来不下五回,回回都是同样的结果,让曳灵心如刀绞,双目垂泪。
这‘从头来过’必须得饮药之人心甘情愿忘却故人,喝下才能起效。否则不但无效,还会适得其反,使饮药之人患上离魂症,变得痴痴傻傻。
若非如此,曳灵真想施法将燕鸢弄晕,强行将药喂进去。待燕鸢一觉醒来,他便能得到一个同从前一样意气风、神采飞扬的孩儿。
可惜他不能。
“你就狠狠心,将药喝了,明早起来一切便会好起来了,父君从未求过你什么,今日父君求你,留自己一命,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给自己留条活路。”
“鸢儿……”
曳灵素来要强,燕鸢哪里听得父君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他是绝不能忘掉玄龙的,只能选择做个不孝子,幸好曳灵腹中有子,膝下有乖孙儿,日后不至于寂寞。
父皇也会永远陪着他。
燕鸢撑着床躺下,背过身去,合上眼道:“父君不必说了,孩儿累了,您身子不便,无事便不用常来看孩儿了。”
“保重身体。”
曳灵不敢将他逼得太紧,吸了口气,哑道:“好,你不愿喝‘从头再来’,父君不逼你,可是疗愈身体的灵药你总要喝,你这般不吃不喝,整日将自己关在寝宫,父君如何能放得下心。”
“你即便真打算就让自己活这百年,起码让自己好过些吧。”
燕鸢睁着泛红的眼望着墙:“……孩儿不是故意不吃,只是没胃口。至于伤药,反正治是如此,不治也是如此,不如不治。”
“父君不必担心,孩儿身体虽大不如前,好歹是个神,不进食,死不了的。”
曳灵拿他的执拗毫无办法,悲痛间忽觉小腹隐隐作痛,下意识将手中的玉碗放到床头的春凳上,脸色苍白地捂住腹部。
本就胎息不稳,情绪大起大落极容易动胎气,曳灵不愿叫燕鸢看出破绽,忍着痛尽量放稳语调:
“那父君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傍晚会有人送膳食来,都是你爱吃的,多少用些,虽说神无需进食亦不会死,可吃了对身体总是有好处,你好好养养身体,过几日父君带阿执来看你。”
“父君知道你想他。”
“莫要让阿执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他若看到,会哭得很伤心的。”
燕鸢背对着曳灵没回话。
曳灵腹痛难忍,不得不起身离开去寻医仙,走得太急,以至于忘了随手放在春凳上的那碗‘从头来过’。
安静下来的时候,愧疚加倍地折磨着燕鸢的内心,连他自己都放弃自己了,父皇母后为何还不放弃?
燕旌和曳灵要是自此对他大失所望,彻底放弃他,再也不管他便好了。偏偏他们从未有一刻放弃过,为他劳碌奔波,拼搏着那一点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那样沉重的爱,让燕鸢感到很痛苦,他根本就不配……他不配玄龙的爱,不配阿执的信任,不配父皇母后的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