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她,是否也是因为她身上所背负的宿命?得之如印,可造帝王吗……
“你终究不能体谅他,云小姐。”燕归楼寻了张椅子坐下,为自己倒水:“他留你,绝非因为你是梁国公主,恰恰因为,你就是你……我曾说过,先生杀伐决断,谋划多年,而唯一曾无数次让他犹疑的变数,便是你。”
卫衍覆灭梁国,又择中赵公陵借诸国之力重建西梁,使梁国在依附诸国的情形下逐渐复权,在智谋无双的谋士燕归楼的辅佐下,在西梁公主“主生乱世,可造帝王”的宿命论下,梁国从依附诸国,到如今已能决定这场盛世之战的结局……这一切,均在卫衍的掌控之中,从当年的第一步棋,就已观到了如今这盛世的结局。
冉魏败退,如今北越重创北退,西梁俯首称臣,这就是卫衍所说的盛世。
而在这场战役中至关重要的人,赵公陵……赵公陵苦笑道:“尽管我恨他,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心怀大政,是唯一一个将权术玩弄得炉火纯青的人,他将天下百姓都算计进去,也将自己算计了进去。”
打从一开始,他便是布局之人,甚至连赵公陵都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赵公陵初掌梁国帝权,借诸国之力,也为诸国压制利用,作为傀儡,有位无权。如今却步步为营,复权、固权、合纵斡旋,摆脱牵制,人人都知道他身边有一位高超的谋士燕归楼,殊不知……燕归楼的每一计一策,竟皆是受卫衍之意。
“便是公陵哥哥,也早已知晓一切……”朝歌低下头,叹息,她又岂能不知,赵公陵欺瞒天下人多年,无非是为了护她,一旦她成为梁国公主,十几年来,纠缠着她的,便是国仇家恨,也正是因为如此,代她受过的月和,才会如此怨恨她。云府上下,亦是为了护她,不愿她因梁国公主的身份卷入诸国纷争之中,便是卫衍……当年的用意,或许也是如此。
“先生十五岁领兵覆灭南北十国,杀伐决断,奠定北周强国之位,然他心怀大政,欲造盛世,可先生自知命不过三十,自卫衍后,北周再无贤君,历数当今俊才,再没有第二个卫衍,自他死后,北周将灭。先生一直在等待盛世之主的出现。”燕归楼缓缓地饮了几口杯中水,忽然动作一停,这银发红袍的男子,抬起头来,眼中竟破天荒地一扫慵懒清闲,涌现出一股朝歌从未见过的炙热,他定定地看着朝歌:“他所做的一切,云怀之也好,赵公陵也好,墨耽也好,皆在锤炼能够为盛世之君辅政之人,在他命陨之前,那位盛世之君方能站稳脚跟,用她与身俱来的能力,用她的善良和坚毅,为盛世百姓带来福祉。云小姐你并非可造帝王的印,你便是帝中王。”
为她守这盛世,赵公陵背弃天下又能如何?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胜者为王吗?
朝歌久久地怔在了原地,什么叫命不过三十,什么叫命陨之前……谁要做什么盛世之主,谁要做什么帝中王!她从未想过这些,她也从不愿!
“你是他唯一的犹疑。”燕归楼的声音落地有声。
她生来不知那场惨烈的覆灭杀戮,她以国师之女的身份长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疼爱,兄长庇护,天性善良单纯,可卫衍无法永远令她无忧无邪,他终有一日会不在,倘若将来他不在了,谁能保护朝歌,唯有她自己。
他在犹豫和挣扎中,教她看懂这世间的生存法则,他守护她少时的纯真,却在必要的时候,将她一步步真正推到风雨之前,即便是到了今日,恐怕他在做这一切时,依旧是犹疑的。
“我不要做什么盛世之主,他要的盛世,他自己来面对!”朝歌按住了脑袋,只觉得脑袋生疼:“他那样厉害,那样无所不能,为什么还要我,为什么还要我……”
可朝歌分明却也清楚得很,卫衍并非是无所不能的,他若是无所不能的,为何数十年来受那头疾折磨而无药可医?他若是无所不能的,那琼殿的秘道又是为何兴修,甚至为了秘道的安全,将当年参与修建的匠人杀尽灭口……其实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吧,害怕终有一日,他不在了,她该如何自处?
可卫衍又残忍至极,她从不想要这些的……
“主子,闻人叹自断经脉,我们已经请了军医尽力医治……”就在此时,忽然有部下在帐外禀报,因事发突然,甚至顾不得礼仪,不曾通报便高声向赵公陵禀报。
朝歌抬起头来,赵公陵这才起身,平静地向朝歌解释:“北越战败,但当时局势凶险,北越人因北越王与闻人叹军事政见一直不统一,其中不乏主张割城败退者,但闻人叹一意孤行,我们唯有俘虏了他,北越军便不战而败了。你且在这好生修养,我去去便回。”
“闻人叹并非没有耐心之人,他能蛰伏隐忍多年,这一次却如此激进急迫。”朝歌心中不是没有怀疑。
“也好,云小姐既然感兴趣,就一道来吧。”燕归楼也悠悠然起身,作出邀请朝歌的动作。
闻人叹虽贵为皇子,但关押俘虏的地方,却依旧潮湿腐臭得令人作呕,因他自断经脉,那是赴死的决心,因而军医也不敢轻易让人搬动他,朝歌与赵公陵、闻人叹到的时候,军医已为闻人叹施了针,但看起来情况却不佳。
军医见朝歌等人来了,连忙起身行礼,赵公陵只淡淡问道:“情况如何?”
“死不了。”军医未答,却听到身后有虚弱的声音,那声音中含了几分嗤笑,竟满满的不屑。
燕归楼的神态好整以暇,他一贯觉得自己迟早一命呜呼,没想到最终自己倒是命最硬的人,如今就连闻人叹这奸猾的老狐狸都要死在他前头了,只摇头叹息道:“啧啧,真真是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