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醒言宽慰道:“没关系,台风总没有地震可怕。你不是说你小学时候闹地震,你从教学楼三楼一跃而下,还跑回家把你小妹给刨出来了?只要你有这个干劲,台风算什么呢。”
李校然仍然战战兢兢,“地震好歹大概率能找到尸体!台风天被风刮跑的,被洪水冲到海里的,死了连尸骨都找不着。……所以我们会死吗?”
程醒言笑了:“会啊。科学研究显示,经历过台风的人在一百年内死亡率是100%。”
风暴丝毫没有减弱之意,又砸烂了两块玻璃窗,人群的焦躁情绪到达顶点。一片混乱中,女主演还险些踩到未清理干净的玻璃碎屑,连同她整个团队都兴师动众地闹起了罢工,汪导终于决定提前撤场。
程醒言随大部队上了摆渡车。李校然要和场务一起收拾设备,比他晚上车一步,坐到他身边时抖得像筛子,看起来越发害怕了。
“程老师,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程醒言正翻看错过的群消息,手机电量已岌岌可危,他打算撑到酒店再说,“死什么死?只要你回酒店关好窗户,别随便出门,死不了。”
“不是。”李校然深吸几口气,方才下定决心,“程老师,刚收拾现场的时候,我们发现设备里的存储卡找不见了,里边有这周拍摄的全部内容。”
程醒言懵了:“你们怎么分工的,你不应该把存储卡取出来就立刻交给场务吗?”
“我印象里肯定交给他们了,但对方坚持说我没有给过。现场本来就混乱,他们还在忙着,反正哪都找不见了……”
此消息比什么台风地震都恐怖多了。程醒言的心脏从左胸口倒竖起来,“真找不见了?”
“真的……场务说是等台风结束再回来找找看,暂时能帮我瞒着汪导,但台风连人都能刮跑,会不会把存储卡也刮跑?到时候公司会开除我吗?……不对,我都没有正式留用,公司直接叫我滚就行了,我们摄影指导本来就对我评价挺含糊的。可我已经错过春招秋招了,我该怎么办?”
眼见李校然越想越离谱,光靠幻想就要把自个闹崩溃了,程醒言及时制止:“先停一下。至少在没有真实发生以前,你所有的担心都没有意义。不如想想该怎么解决呢。”
李校然勉强闭嘴,目光空落落地向他道歉。
“场地一共也就三层高,我能记得今天的拍摄位置,我再去找找就是了。”程醒言说,“叫第二辆摆渡车稍微等会,我马上就回。”——程醒言不害怕台风。
他拢共见识过三次像模像样的台风,灾难的模样在记忆里占比很小,反倒值得纪念的小事占比居多。
第一次发生在他十岁左右,程父将他从爷爷奶奶那提前接回家,路上还给他捎了份k记儿童套餐。程醒言正在拼装附赠的塑料玩具,猛然听见一阵令人剧烈的摩擦声响,接着车内也下起了雨——原来是一柄长雨伞从天而降,金属伞头直接贯穿了车顶,就在他和父亲中间的位置。而程父看起来还挺高兴:“太好了,这下你妈必须同意我买新车了。”
第二次发生在他高中,学校拖延到红色警报时才决定取消晚自习,他家门口的柏油路已成为一片汪洋。当时有位女同学和他住同一小区,女孩可能刚一米五出头,即便他卖力垂头,也只能瞧见对方厚重的刘海,对不上眼神。两人在海岸线犹豫良久,他终于决定将对方背起来,笨拙地淌过那汪及腰深的水。直到毕业后同学聚会,他偶然听说对方暗恋过他三年,而他是在座里最迷茫的人。
至于第三次,发生在他和褚晏清分手的夜晚。怎么不算值得纪念的好事?能结束一段痛苦的亲密关系当然也算好事。
正是出于此种懈怠的态度,程醒言开始逆人潮而动。剧组陆陆续续往一楼撤离,他则爬上了三楼的台阶。
寻找过程也多耽误了些时间。当他终于从玻璃残渣和食物包装袋堆砌的垃圾里翻找到内存卡,剧组全部人员都已经撤离,第二辆摆渡车数够原定的人头就走,也没停留等他,他竟成为整栋建筑里仅存的活物。而片场本身也远离市区,若大胆些猜测,他恐怕是方圆三公里内仅存的活物。
走到这一步,程醒言的心态也还算平和。他只将某果手机和剧组场务轮番骂了遍,便开始尝试用仅剩10%的电量打车。但上天有意要惩罚他的轻蔑,不仅耗尽了电量,而且结果也是失败。
程醒言做好了最坏的心理预期。三楼有剧组遗留的折叠床和紧急照明灯,大不了就是在这个巨型灰盒子里睡一晚上,等明早雨势减弱,他再出去寻找救援。
台风天照例要封窗。他从第一层开始挨个检查,除去两扇已经被台风毁坏的,其他窗体也不甚牢固,往往刚合上左侧的,右侧的又自动弹开了。恐怕从设计到建造就从没考虑过实用性。
程醒言心底终于开始犯嘀咕。他的确不害怕自然灾难,非自然的却不敢打包票了。翻阅他的观影历史,上个和他一样一意孤行的倒霉虫,只能往《咒怨》《闪灵》和《死寂》里追溯。至于倒霉虫们的结局,当然是无一幸存。
为制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程醒言决定强迫自己入睡。只要闭上眼,整栋建筑就变为夜航的货船,在风雨中细微地晃荡着,前路未知,也许沉坠海底,也许顺利靠岸。
迷梦中,他隐约听见楼下传来阵阵异样的动静。不是大雨洗涤墙体的汩汩声,也不是狂风虐待玻璃窗的炸响,是活物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