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玉卿敢提起这件事,珠珠也难得愿意敞开心胸。
“有些人断绝情爱,是缘于恨与报复,目的也是仇恨与报复。”
珠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但我不这么想,我从来都觉得,是我喜欢过的每一个人、是我的爱与痛、我所有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我不觉得恨,因为一切都是我主动的选择、一切也就是我甘愿承担的结果,当年我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斩断情根,涅槃后,我也不会洋洋得意居高临下去折磨谁。”
梵玉卿震了一下,好半响,声音嘶哑:“那你…为的什么?”
“为我自己、为北荒、为强者的特权、为大王的责任、为至高的权力。”珠珠说:“在我小时候,我娘教我平心道义,我爹教我王权霸道,可我学了那么多,我也只能眼看着我爹为爱而死,看着史册上一页页写满我们苏家代代先祖在情劫漩涡中惨烈的血,我不愿意再那么活了,我要从
这永世荒唐的轮回中挣脱出去,为我北荒后世的子孙孩儿,搏出另一种活法。”
梵玉卿心神剧震。
三千年了,他以为他终于懂她,可原来他还是低看了她。
他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他是三生天最高华的圣人,是三千菩萨和佛陀的长师,师祖和师尊对他报以殷殷期望,师祖临终前曾握着他手说三生天必于他手中再次大盛,他高坐三生台,爱欲于他像遥远的尘埃,不值一窥,他修炼着无情道,曾经从未动摇、也从未想过会动摇。
可他后来才明白,他自诩无情,却连真正去爱一次都不敢,他修着无情道,断情断爱是为斩除一切隐患,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畏惧。
可她敢去爱。
她明知有情劫,明知道可能万劫不复一场空,可她从来敢掏出心去爱,她爱过三次,败了三次,她不恨不悔,她没有半点畏惧,置死而生、破而后立,如今终得称王北荒,绳厥祖武、誓望神州。
灰暗无际的天空被她生生撕开了一道,天命被更改,大亮的朝阳已经隐约斜落一线,可以远远窥望那巨大破晓的光。
梵玉卿看着眼目熠熠意气风发的少女妖王,突然心中那种无穷无尽的悔痛也像被吹开一角。
他道:“苏大君,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将成就了不起的基业。”
珠珠笑起来。
·
大君与梵圣主相谈甚欢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栖凤殿。
符玉自然也听说了。
他正在给窗台上的
“亮瞎眼”浇水,听见这件事,叹了声气,低头对闪亮的金花说:“花开得太可爱,就有许多虫子嗡飞着来抢,赶都赶不走。”
“…”亮光灿灿的金花哆嗦了一下,张牙舞抓的花叶慢慢全耷拉下来,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符玉徐徐地叹一声气,直起身,把精巧的花壶放到旁边,手抚过长袖绸软的布料,往外走去。
上午梵玉卿与珠珠敞开心扉谈了许久,解了许多心结,心绪难得舒展许多。
少女妖王聊得很高兴,晚上约他宴饮,他也应了,还没到时辰,便在屋中弹琴,不一会儿,西海王来做客,三生天的几位主事菩萨便来陪坐待客,气氛和乐。
琴音袅袅,序韵稳重清冷,梵玉卿低垂着眼目,自顾自弹着琴,尾指划过琴尾,突然感到什么,倏然抬头看去。
神鬼华貌的青年微微倚在门边,他穿着白金色的宽袖大衫,拖地的袖帔在昏落的斜阳中泛过一层紫金之色,色彩之辉煌更胜锦霞,是以数匹霞光锻交叠错裁,才能得如此金贵盛大华光。
琴音猝断,音波如刃,青年并未变色,反而鼓起掌来,含笑赞道:“圣主琴艺高绝、更胜往初。”
他的眉目柔和,神容含笑,一身金缕玉衣,像天边的日轮,光华端盛、俯映世人。
但在光明背后,分明有更庞大无垠的阴影随光亮一同扩张,遮天蔽日,几乎吞没天地、择人而噬。
梵玉卿从没见过这样
的人,不,是怪物。
众人皆震、不觉停下笑谈,西海王站起来,惊疑不定望向青年,梵玉卿停下抚琴的手指,起身来,长身如玉,目望着青年,寒声:“你是谁?”
青年并不回答,目光在屋中众人一扫,便重新落在梵玉卿身上,慢慢打量片刻,笑道:“我也算陪着她长大,看得清明,她曾经最爱的是你,在你们这几个里,我也最赏识你,可惜,过去的缘分,终归过去了,如花落流水去,就不该再强求。”
梵玉卿眼瞳震颤。
他语气更严厉,再次问:“你…是谁?”
“那不重要。”青年笑道:“你不认得我不要紧,我认得你就够了,梵圣主,我是来见一见你,也请你知道,三千年过去,名花已在别人的盆中,圣主是品行高华的君子,相信行事自有分寸。”
梵玉卿全身一颤,脸色刹时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