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讨好新妃,小连子办事也真算得上爽快利落,不到两个时辰工夫,含英殿主殿之中的一应陈设,俱已恢复了旧日的模样,连床帐被褥等物也与从前相差无几。只是如此一来,难免拂了皇帝陛下的面子,于自己前程上大大不妥,他一时却未能想到。
夜寒烟只待小太监们将一切都收拾妥当才肯进门,一见殿中陈设恍若昔日母妃在时,心中不禁酸楚难言。
蕙茹脸现忧色,却并不来相劝,反悄悄地掩门走了出去,良久才回转来,低声向夜寒烟道:“昔日看守含英殿的老太监秦忠在外面守着,娘娘要不要见他一见?”
夜寒烟大吃一惊,却见蕙茹神色如常,并无任何异状。夜寒烟心下狐疑,却不好追问,只得装着漫不经心地道:“他既有心,叫他进来吧。”
蕙茹忙出门叫了秦忠进来,自己却借口熬粥,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夜寒烟见殿中再无外人,立刻站起身来,拦住秦忠要下跪的身形:“阿爷,是我。”
秦忠颤巍巍地直起身子,一见是夜寒烟,立刻老泪纵横:“果然是九小姐来了……那些贼人、那些强盗把娘娘用过的东西都搬了出去,老奴死命不肯,反被他们说是犯上作乱,要送到暴室去打!老奴不怕死,只怕保不住娘娘喜欢的这些东西!直到今儿下午,那些强盗忽然客客气气的起来,老奴便知道,一定是九小姐回来了……”
夜寒烟见他边说边擦眼泪,便知道他这几日着实没有少受了委屈,不禁也跟着满心恻然,只强忍着不肯掉眼泪。
秦忠哭了一阵子,忙擦了擦眼睛强笑道:“老东西真是该死,每次见面,总是惹九小姐伤心。”
夜寒烟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却忽然发觉他腕上似乎有一道血痕,慌忙追问情由。
秦忠的目光有些躲闪,只不肯说。夜寒烟心下却很快了然:“他们打你了?”
“贼人虽然可恶,却也不过是忠人之事罢了。”秦忠反倒替他口中的“强盗”求起情来。
夜寒烟知道自己脚跟未稳,确实不能为了一个下等太监跟人大动干戈,只得默然。
那秦忠似乎有什么为难之事,踌躇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那老贼粗俗不堪,只以为富丽堂皇的东西便是好的,咱们娘娘喜欢的那些高贵淡雅的东西,他又怎么会懂?老奴一眼看见娘娘的贵妃榻第一个被抬出去,就知道这老贼是个分文不值的俗物!这贵妃榻是娘娘生前最爱,最是简洁高雅不过,比他搬来的那些镶珠嵌宝的俗物高贵不知多少倍,他怎会明白?”
夜寒烟坚持要将含英殿恢复原样,虽说有点纪念母亲的意思,更多的却只是为了让那老贼心里不舒服,说到对这些东西的感情,实在算不上多。此刻见秦忠满怀深情地看着这殿中的一切,尤其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贵妃榻,她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总觉得,眼下的事情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有些问题却似乎欠了一个解释。难道像秦忠这样的旧仆,也会有事情瞒着她吗?
秦忠注意到夜寒烟狐疑的目光,脸色微微一僵,忙卑微地低下了头去,叹道:“幸好东西到底还是保住了,娘娘在天之灵,必定深感欣慰。”
夜寒烟淡淡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琢磨,到底该不该问他是如何找到蕙茹的。
这时秦忠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来:“九小姐,您是如何被调到含英殿来的?以后……您都在含英殿当差了吗?”
夜寒烟刚到嘴边的话立刻又咽了下去,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十分尴尬。
秦忠见状吃了一惊,忙追问道:“怎么?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这含英殿的新妃,不好伺候吗?”
夜寒烟的脸色越发僵硬起来。她实在无法当面向这位忠心的老仆承认,他便是那老贼的“新妃”,可是她不说,秦忠难道就不会自己打听到吗?若不能尽早向他解说明白,只怕异日就更难以说清了!
可是这件事,能够分说得明白吗?
秦忠见她迟疑不语,只当自己猜中了她的心事,不禁伤感起来:“国破家亡,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没什么,主子却要加倍受委屈……我前一阵听说咱们四公主终于兵败,竟被老贼捉了进宫,又强逼着嫁去了匈奴!唉,老贼对咱们昭德皇朝子孙的荼毒,实在也够了!秦忠只恨自己人老体衰,不能闯进甘露殿去,一刀捅死那个狼心狗肺的贼种!咳咳……他把新妃子安顿到含英殿来,也好,哪一日秦忠得了机会,必定亲手了结了那贼,替屈死的先帝爷、先贵妃娘娘出一口恶气!”
夜寒烟心中只顾忐忑不安,对他这番话竟大半充耳不闻,直到后来见他神色激动,才慌忙作个噤声的手势,低声劝道:“那贼岂能不防人行刺?阿爷年迈,还是善自珍重为是。”
秦忠自己当然也知道年老体迈,忍不住自怨自艾地叹了一声,又想起夜寒烟神色有异,忙焦急地嘱咐道:“老奴定会爱惜残年,九小姐千金贵体,更要珍重才是!那老贼虽于我朝有血海深仇,却不值得您去冒险!您宁可多受些折辱,千万莫要动别的心思,可还记得?”
这番话每次见面时他都要嘱咐,夜寒烟自然是无时或忘,此刻听见他再说一遍,也只得胡乱点头,心中仍是纷乱不已。
秦忠黯然叹道:“四公主远在匈奴,行事未必能有那般便利。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咱们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夜寒烟听着这番话甚是怪异,忙想追问时,秦忠已匆匆忙忙地告退奔了出去。他年纪已经甚老,前两日又挨过打,柱了拐杖,竟还奔得飞快,显然是不希望她再多问,夜寒烟见状只得站住了脚步。
蕙茹守在门外,一见秦忠奔出去,忙过来到夜寒烟的面前请示。
夜寒烟想了一想,只得吩咐好生照料着这老者,不许奴才们与他罗唣。至于有些事情瞒着他,却也只好瞒得一时是一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