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契子
许多年以后,当83岁的陈正南走到人生的终点,在岁月老人的面前举手认输被迫降服时,按照淮河岸边的习俗,家人将他脚向内,头朝外,躺在陈家大宅正堂里的草铺床上。
在生命悬若游丝的最后一霎,他想到的不是他满堂的子孙,不是他积下的万贯家业和过人的一世荣华。
那一刹那,他想到的遥隔千里外,山西省那个叫太谷的地方,准确一点说,是太谷县东边十里的林泉村。
毕竟,他是那儿的人,他打那儿生,在那儿长大。他死去的爹和娘,都还埋在那。
由此,他又想到了17岁以后再也没见过的姐姐,她的后人现在也是一大家子人了吧。
在他气息奄奄的最后时刻,他忽然迷了:哦——我为什么会躺在淮河岸边这个被自己取名为陈家塬的庄台上,而不是山西的林泉村?自己又为什么要离开山西呢?
倏地,他忽然想起了:这是因为他杀了人,他一夜间杀了三个人。那一年正是靖德三十六年,他十七岁。
好吧,让我们回到从前,一切从头,那就从山西说起吧。
靖德三十四年十月里,十七岁的陈正南和他的父亲,跟随何家木工班,一直在太谷县东的杨村给人修建祠堂。
他们家是陈正南三岁时从外边迁到林泉村的,来这边的原因是他父亲用积下的钱买了这村一户姓林的房院和五亩田地。
姓林的卖房卖地,是因为打牌被做局输给了同姓叔公,为出一口恶气,他才宁愿贱卖也不卖与本家姓林的。
那一年他父亲陈学启已经上了四十岁。
陈学启少年时考了一次秀才不中,便去何家木工班投师学艺四年,之后便一直跟着何家班做木工活。他人老实,手脚勤快,木工活做得扎实,从不玩滑头,何家班的师傅们都喜欢他,敬重他。
陈学启为人谨慎,处处小心,除了养家之外不敢乱花一文钱,他能积攒下一份买房问田的钱款,谁也不吃惊。
按陈学启的想法,他儿子陈正南这一生是不会学木工的,做爹的一心想让他读书,考个功名,封妻荫子,实现自己未实现的梦想,这也叫子报父仇。
四岁时,陈学启亲自给陈正南开蒙,教会了他认字,写字,逼他读熟了《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让他将《千家诗》、《宋词十六家》背得烂透,又教了他些天对地,日对月,红花对绿叶之类的联对之法。
八岁时,陈学启认为儿子基本功已成,便送他去村熟里上学。
陈正南读书的前几年,因为头脑机灵,背书快,写字工整有力,多次被六十多岁的老秀才夸赞,说他聪明老成,是少见的可造之才。
十岁那年秋天,陈正南随母亲回乡看望姥姥并小住。呆的日间久了,小孩子家在不熟悉的环境里便有些无聊,更无玩伴,急想回家,可母亲只顾侍候病中的老人,一时归期难定。
一日,他见老宅墙角处菊花正开,想到母亲也曾移栽了这花回家,抚弄之间,便呤出一诗来:
心逐南云逝,念随北雁来。
吾家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这诗很快便在那村庄传开,众皆惊异。隔壁庄里一位致仕回乡养老的何知县,听说了此事,便让他舅舅带了陈正南过去,现场考较了他之后,也很是惊奇,即刻在一只白纸扇上画了大写意的菊花,配了一吊钱一起送他,嘱他以后务必多多用功,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这事一时传为美谈,在附近村镇中广为传播,众皆奇之,以为神童。
可是没多久,忽然一天,同窗一个叫杨平的偷摸出一本书给他看,一下收了他的心。那书便是《水浒》,看得他神飞天外,直将书带回家反复看了三五遍。
他父母见他在书本上用功,心中很是欢喜,但他们哪里知道他看的全是闲书,且还是当今皇上禁令刊印的。
那之后,陈正南一而不可收,一心寻求此类书籍,先后又找了《三侠》《隋唐英雄》《铁椎大侠》等许多同类书籍全都给看了个遍。
如此之间,爱屋及乌的陈正南不知不觉中又爱上了拳脚,背地里舞棒弄拳,还托人买了本有图的《六合神拳》,胡乱揣摩,瞎练一通。
这一来,他在学堂里的功课便给耽误了,老秀才骂他几次全不中用,却也不明白这优秀的弟子如何忽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托人带信给他父亲,让他专程去了学堂一次,与他交涉,但陈父不明就里,糊里糊涂不知原因。
陈正南见情况不妙,迅藏匿了不该在手里的书本杂物,一本正经地写字看书,他学业上这才有所好转。
忽然又有一天,学堂里一位叫彭岩的同窗,拿了一本没名的围棋棋谱给他看,问他可能看懂。
陈正南以前对这黑白子略知一二,见了这棋谱之后,钻研了十几天,便立刻迷上了这方格间的黑白世界,一不可收拾,只消几天便将下了几年围棋的彭岩挑落盘下。
彭岩倔强不服,便回去寻了他哥哥来战陈正南,陈正南龙自然不是对手,但是他有不服输的气势,仍借了那棋谱回去琢磨,两个月后又将彭岩的哥哥打败。
彭岩的哥哥已经二十多岁,是个秀才,正备考举人,也结了婚,怎能咽下这口气,为了面子拼命地苦练,自觉成了之后又连续多日约战,但连战连败,一直下了半年也没能赢上半目,这才心甘情愿认输。
陈正南自此声名大振,连败再败多名慕名挑战之人,其后便在太谷县里有了名声。
这就惊动了太谷县第一大富户程士强,此人正是这一方的围棋名家,久负盛名,听说了陈正南的事之后,立刻便让家人约陈正南手谈。
各位看官老客,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下说说这太谷县富程士强,他也是个奇人。
话说,这程士强原本不知道是何方人士,十来岁上恍惚间从什么异乡之处流浪到黄河东边的吉县,在县城里流浪、乞讨。他头上生疮后少了一片头,当地人都喊他秃头大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