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账,跟着新账一齐翻了出来。蓝宁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是当罗大年真正说出口,听在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感觉。
老板分明可以不顾员工的原则,因为原则同业务相抵触。
但,罗大年也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他们的交情,从没有“时间维度“开始,从——时维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些话,蓝宁想,她应该可以讲出来:“在拓展业务的同时,我们也应该考虑公司的社会形象和品牌美誉度。”
没想到罗大年点头,他说:“正是有公司这块牌子,才可以支撑你们在外面乘风破浪。很多时候,客户把预算交到你们的手里,应该考虑的更多的是公司这块牌子带给他们的信心。如果你们的背后没有公司,是不是能够争取到这么多的客户?”
这话是慢悠悠出了罗大年的口,却像一条鱼刺梗到蓝宁的喉咙口,刺得她措手不及。
罗大年还说:“小蓝,你在这里做了七年,没见过外面真正的风浪。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公司做的更上层楼,这样才能对得起时维当初创业的决定。”
蓝宁几乎立刻就说:“时维说过,只有我们的客户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才会为他们做的更好。”
罗大年也是立刻就说:“企业在为国家创造gdp,他们有生产价值,你就必须职业化。”
“可是——时维——”蓝宁还想争辩。
但,罗大年忽然就提高了声浪,讲:“蓝宁,你已经不是理想派的大学生。于公,你是本公司职员,应该为你每个月的薪水尽你的工力;于私,你如今也是已婚女性,我认为你应该更成熟地看待工作。当然,如果你想以时维的名义发言,请先摆正你的位置,你并非时维的未亡人!”
这句话,罗大年提高了声浪讲,差不多算是严声厉色了。
蓝宁第二回措手不及,乃至错愕至极。
罗大年已经好多年不再提时维,这个他们双方记忆深处都深深扎根的人。这间公司中,除了她同罗大年,时维在任何人的印象中,只是一段传奇,一个符号,一桩过去。
蓝宁以为,她只需要在此间公司内,将这段传奇,这个符号,这桩过去悄悄缅怀即可。
罗大年应该也亦然。
可是,此时此刻,罗大年不,他讲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她的不满。
蓝宁真的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发觉罗大年的口气并不猛烈,却已着实刺到她的软肋上,快要鲜血淋漓。
她无力地说:“罗总,那么我的意见,已经不算是意见了,对不对?”
罗大年复又回复到温文儒雅的状态,这样答道:“小蓝,工作是工作,不是随心所欲。我没有想到七年的职场经历,没有把你训练得更好。当初我们一起出来干,是希望起码社会上的风尘少让你沾惹,如今看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或许当初的决定并不一定正确。”
他口中的“我们”,意向是包括了罗大年和时维。他也确有资格来讲这个“我们”。蓝宁想。
当初“时间维度”成立,罗大年奉献的是平生的全部积蓄,她又奉献了什么?无非是自己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
沮丧就这样倾泻下来。
蓝宁站立起来,保持起码的态度,以及尊严。
她说:“我知道了,罗总。”
罗大年问:“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蓝宁无声。
罗大年摇摇头:“失望是必然的,人,在做好人之前,必须先要做一个社会人。蓝宁,有句话,我坦诚跟你讲,以前时维保护你,如今,你老公保护你,在时维和你老公之间,这间公司,也起码出了监护职责。诚然,你很努力,但是你依旧还不明白外面餐风露宿的苦。”
蓝宁在此刻,真的有些动容,动容之后,是完完全全的无助。
一时之间,骤然侵袭过来的是,她发现她竟然认为罗大年说的有道理。
恍然一梦,扪心自问,她在“时间维度”的七年建功立业,但同时,“时间维度”赋予她的,则是一份收纳,一份教养。
互扶互助的恩情,一瞬间土崩瓦解,受创的不仅仅是自信,还有一份自尊。
她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水中央,脚下木船的木片,一片一片龟裂,在一直扶持的力量消失以后,她原来害怕遇溺。
ps:几句题中话:
对于罗大年,我并不想脸谱化及恶意描摹,每间企业的老板都有老板自身的苦衷,非资金投资的打工仔所能完全体会。因此罗大年所作的一些决定,可以说完全站立在企业发展之上,作为老板,他的决定不可以说是错误的。当然,对于理想化的蓝宁,他会逐渐变得残忍了。
毕竟,老板看待员工,也是看员工带来的收益,从来飞鸟尽人弓藏,员工的理想和价值完完全全建立在企业利润价值之上,除此以外,理想对于企业来说,不值一提。
十四(上)
蓝宁从罗大年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好像刚自考场下场,成绩还未必理想,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惶恐。
刚才对答的一句句,言犹在耳,往复回想,更觉惊心。
原来撕破脸讲出来的话,会这么的有杀伤力,也这么锐利,不留情面扯破一切。
她无力地伏在办公桌前,发觉眼前氤氲出雾气来。
女人天生是水造,果真不错。
她在很多年以前,坚定地不许自己哭泣,因为她知道,她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她曾自信满满地对时维讲:“带着笑容过每一天,因为我们都会死很多很多年。世界上还是有永恒的,所以我们要抓住瞬间的快乐去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