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挠了挠脖颈,三个月里,他在军队里连话也不常说,一副绝世名将的派头,更须树立威严,否则部下不好管。但一见到姜恒,他又恢复了骨子里那少年的模样。
“你都忙什么?”姜恒问。
“练兵。”耿曙说,“训练他们,根据地形偷袭、渡河、平原徒步、纵马、攻占山丘、破城、夺旗、运送物资、埋伏战、遭遇战、游斗战、阵法。拉练么,都这样。”
“师父说得对,”姜恒想了想,说,“我的心肠太软了。”
他不得不承认,界圭的选择才是对的。
在耿曙眼里,姜恒却是没有缺点的。
“不是的,”耿曙说,“你做得对,这些日子里,我也在反省,我不该这么待他们。不该对林胡人这么残忍,朝廷要挑拨起情绪,朝林胡人开战,将他们说得十恶不赦,我都信了。但直到真正下手时,我又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算了。”姜恒比谁都了解耿曙,知道他是一根筋,判断情势往往单纯凭借感觉,不会加入诸方的利益考量,说这话,只是因为他在自己面前毫无原则与坚持,从小到大的习惯让他认为,弟弟读了许多圣贤书,比自己更明白事理,他说的都是对的,如果有冲突,那一定是自己错了。
三天后,他们抵达了山阴城,界圭消失了,也不知是回落雁复命,还是去追杀剩余的林胡人了。姜恒心道千万不要,如果界圭真的再这么做,他们之间,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他不讨厌界圭,那天他之所以愤怒,缘因界圭不理解他,而他本该理解自己的。
与其说是朝界圭发火,不如说是一种深深的失望,他以为界圭是知己,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回答的失望。
幸而他与耿曙在一起了,这让他心情稍微好了些。
山阴城是曾家的封城,不及落雁庄严肃穆,却较之王都更为繁华。身为封地的公侯,曾家没有治辖权,只能享受城中的部分税赋,而因为南征的十年大计,近年来税赋也在不断收缩。
山阴
背靠贺兰山,于山麓的北边,治十七万户,其中又有不少是迁徙前来的塞外部族,以雍人最多,其次风戎人,最后是氐人与新迁的林胡人。
百年前,周、曾、耿、卫四大家,以门客的身份跟随汁氏远征塞外,平定侵扰洛阳的风戎人之乱,立下了汗马功劳。卫氏擅治军;曾氏则为汁家的高参幕僚;耿家主管守卫王室与刺杀;周氏主管外交与商贸。
汁家在塞北自立为王后,兑现了他的承诺,将大安、山阴与灏城封给了三名门客,奈何耿家人丁凋零,当家主不愿迁走,宁愿留在落雁,时刻陪伴在王族身边。于是耿家成为了唯一没有封地的大贵族。
一代又一代下来,耿渊与汁琅、汁琮兄弟情同手足,于是耿曙归朝后,也得到了最高的待遇,被收作汁琮的义子。
山阴城半在山腰上,到得秋季,城内欣欣向荣,虽以雍律治理,却因远离落雁,又有胡人混杂,较之王都充满了烟火气,烤饼摊、面摊多了不少。初秋时山前已有黄叶,雨季过去,秋高气爽,碧空如洗,蓝天映着山下的景色,投在城外湖里,赏心悦目。
“我不想去见曾家家主。”姜恒朝耿曙说。
两兄弟抵达山阴后,耿曙便找了一家驿站,出示自己腰牌,在后院卸车下货,说道:“你说了算,想做什么都行。”
姜恒想了想,说:“还是去见一面罢。”
耿曙:“嗯。”
姜恒又觉得无趣,这伙公卿与士大夫,成天缩在城中,外头的世间疾苦,于他们而言仿佛不存在,唯一能看见的,就是每个地方每年死了多少人、缴上多少税,百姓变成了数目,生活的苦难折算成了粮食与钱,为此而语。
“算了不去了。”姜恒又说。
“好。”耿曙说,并去小二处吩咐,杀两只鸡,一只炖汤,一只蒸得嫩嫩的斩件蘸葱姜油吃。
两人凑着一张矮案,姜恒确实饿好些天了,林胡人所食不过烤肉上撒点盐,大多时候困苦潦倒,只吃干粮。姜恒饿得眼睛发绿,耿曙便道:“慢点吃。”
正吃饭时,他又看见了界圭,界圭一身衣服脏兮兮的,大摇大摆进来,在驿站让小二做了一碗面,犹如野人一般。
“你还不回去?”耿曙朝界圭道。
界圭说:“我换了主人,主人不要我,只能当流浪狗了。”
姜恒叫来小二,盛了一大碗汤、半只鸡,说:“送过去给他吃。”
界圭也不客气便吃了,耿曙让他晚上去睡柴房,免得来打扰他与姜恒,界圭也没有异议,就此安顿下来。
“南方怎么样?”姜恒吃得太饱,晚上还睡不着。
“被你说对了,”耿曙躺在床上,搂着姜恒,注视他的眼睛,嘴唇动了动,说,“南方四国今年不会开战,太子灵派人到宋邹那里,讨要金玺,被宋邹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