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亲戚朋友都来恭喜,颜晓晨的爸妈每天都乐呵呵,虽然大学学费会是一不小的开销,意味着这个刚刚还清外债的家庭还要继续节衣缩食,但是,他们都看到了通向玫瑰色梦想的台阶,丝毫不在乎未来的继续吃苦。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最是能吃苦,只要看到一点点美好的希望,不管付出多少,他们都能坚韧地付出再付出、忍耐再忍耐。
谁都没有想到,这座一家人奋斗了十几年的台阶会坍塌。和颜晓晨报考一个学校的同学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颜晓晨却一直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刚开始,爸妈说再等等,大概只是邮寄晚了,后来,他们也等不住了,去找老师,老师想办法帮颜晓晨去查,才知道她竟然第一志愿掉档了。那种qíng况下,好的结果是上一个普通二本,差一点甚至有可能落到三本。
听到这里,沈侯忍不住惊讶地问:&1dquo;怎么会这样?”
颜晓晨苦笑,&1dquo;当时,我们全家也是不停地这么问。”
按照成绩来说,颜晓晨就算进不了商学院,也绝对够进学校了,但是,事qíng生了就是生了。颜爸爸和颜妈妈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老百姓,他们根本不知道找谁去问缘由,只能求问老师,老师帮他们打听,消息也是模模糊糊,说是颜晓晨的志愿表填写得有问题,但颜晓晨怎么回忆,都觉得自己没有填错。
农村人都有点迷信,很多亲戚说颜晓晨是没这个命,让她认命。颜妈妈哭了几天后,看问不出结果,也接受了,想着至少有个大学读,就先读着吧!但颜晓晨不愿认命。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她没有办法接受比她差的同学上的大学都比她好,她没有办法接受梦想过的美好一切就此离她而去!
那段日子,颜晓晨天天哭,赌气地扬言读一个破大学宁可不读大学,爸妈一劝她,她就冲着他们火。颜晓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倒霉,不停地怨怪父母无能,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本事,有一点点社会关系,就不会生这样的错误,就算生了,也能及时纠正,不像现在,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上,她甚至没有办法看一眼自己的志愿表,究竟哪里填写错了。颜晓晨躲在屋子里,每天不停地哭,死活不愿去上那个烂大学,颜妈妈刚开始劝,后来开始骂。颜爸爸看看不肯走出卧室、不肯吃饭、一直哭的女儿,再看看脸色憔悴、含着眼泪骂女儿的妻子,对她们说:&1dquo;我去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一定会为你们讨个说法!”他收拾了两件衣服,带上钱,就离开了家。
可是,颜爸爸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的小木匠,谁都不认识,甚至不知道该去找谁问这事,但他认准了一个理,女儿这事应该归教育局管。他跑去了省城教育局,想讨个说法,当然不会有人搭理他。但他那老huang牛的农民脾气犯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蹲在教育局门口,见着坐小车、有司机的人就上前问。别人骂他,他不还嘴;别人赶他,他转个身就又回去;别人打他,他不还手,蜷缩着身子承受。他赔着笑,佝偻着腰,低声下气地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he11ip;&he11ip;
颜晓晨的眼泪滚滚而落,如果时光能倒流,她一定不会那么任xing不懂事,一定会去上那个烂大学。当她走进社会,经历了人qíng冷暖,才懂得老实巴jiao的爸爸当年到底为她做了什么。
&1dquo;我爸每天守在教育局门口,所有人都渐渐知道了我爸,后来,大概教育局的某个领导实在烦了,让人去查了我的志愿表,现果然弄错了,他们立即联系学校,经过再三协调,让我如愿进入了我想去的学校。爸爸知道消息后,高兴坏了,他平时都舍不得用手机打电话聊天,那天傍晚,他却用手机和我说了好一会儿。他说&1squo;小小,你可以去上学了!谁说你没这个命?爸爸都帮你问清楚了,是电脑不小心弄错了&he11ip;&he11ip;’我好开心,在电话里一遍遍向他确认&1squo;我真的能去上学了吗,是哪个领导告诉你的,消息肯定吗&he11ip;&he11ip;’爸爸挂了电话,急匆匆地赶去买车票,也许因为盛夏高温,他却连着在教育局蹲了几天,身体太疲惫,也许因为他太兴奋,着急回家,他过马路时,没注意红绿灯&he11ip;&he11ip;被一辆车撞了。”
沈侯只觉全身汗毛倒竖,冷意侵骨,世间事竟然诡秘莫测至此,好不容易从悲剧扭转成喜剧,却没想到一个瞬间,竟然又成了更大的悲剧,颜晓晨喃喃说:&1dquo;那是我和爸爸的最后一次对话,我在电话里,只顾着兴奋,都没有问他有没有吃过晚饭,累不累&he11ip;&he11ip;我甚至没有对他说谢谢,我就是自私地忙着高兴了。几百公里之外,爸爸已经死了,我还在手舞足蹈地高兴&he11ip;&he11ip;晚上九点多,我们才接到警察的电话,请我们尽快赶去省城&he11ip;&he11ip;你知道我当时在gan什么吗?我正在和同学打电话,商量着去上海后到哪里去玩&he11ip;&he11ip;”
沈侯把一张纸巾递给她,颜晓晨低着头,擦眼泪。
沈侯问:&1dquo;你们追究那个司机的责任了吗?”
&1dquo;当时是绿灯,是我爸心急过马路,没等红灯车停,也没走人行横道&he11ip;&he11ip;警察说对方没有喝酒、正常驾驶,事后,他也没有逃走,第一时间把我爸送进医院,全力抢救,能做的都做了,只能算意外事故,不能算违章肇事,不可能追究司机的法律责任,顶多做一些经济赔偿,我妈坚决不要。”
为保护肇事者的安全,jiao通法并不要求重伤或者死亡事故的当事者双方见面,可当颜晓晨和妈妈赶到医院的当天,肇事司机郑建国就主动要求见面,希望尽力做些什么弥补她们,被妈妈又哭又骂又打地拒绝了。
沈侯说:&1dquo;虽然不能算是他的错,但毕竟是他&he11ip;&he11ip;你爸才死了,是不可能要他的钱。”
颜晓晨说:&1dquo;今天早上,那个撞死我爸的郑建国又来我家,想给我们钱。听说他在省城有好几家汽车4s店,卖宝马车的,很有钱,这些年,他每年都会来找我妈,想给我家钱。我妈以为我是拿了他的钱才打我。”
&1dquo;你怎么不解释?”
&1dquo;我也是刚反应过来。我妈很恨我,即使解释了,她也不会相信。”
刚开始,颜妈妈只是恨郑建国,觉得他开车时,小心一些,车慢一点,或者早一点踩刹车,颜爸爸就不会有事;后来,颜妈妈就开始恨颜晓晨,如果不是她又哭又闹地非要上好大学,颜爸爸就不会去省城,也就不会生车祸。颜妈妈经常咒骂颜晓晨,她的大学是用爸爸的命换来的!
爸爸刚去世时,颜晓晨曾经觉得她根本没有办法去读这个大学,可是,这是爸爸的命换来的大学,如果她不去读,爸爸的命不就白丢了?她又不得不去读。就在这种痛苦折磨中,她走进了大学校门。
沈侯问:&1dquo;你妈是不是经常打你?”
&1dquo;不是。”看沈侯不相信的样子,颜晓晨说:&1dquo;我每年就net节回来几天,和妈妈很少见面,她怎么经常打我?她恨我,我也不敢面对她,我们都在避免见面。”颜晓晨总觉得爸爸虽然是被郑建国撞死的,可其实郑建国不是主凶,只能算帮凶,主凶是她,是她把爸爸bī死的。
沈侯说:&1dquo;别胡思乱想,你妈妈不会恨你,你是她的女儿!”
颜晓晨摇摇头,沈侯不懂,爸爸除了是她的爸爸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妈妈的丈夫、爱人,她害死了一个女人的丈夫、爱人,她能不恨她吗?
&1dquo;正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她才痛苦。如果我不是她的女儿,她可以像对待郑建国一样,痛痛快快、咬牙切齿地恨。我妈看似火bao刚烈,实际是株菟丝糙,我爸看似木讷老实,实际是我妈攀缘而生的大树。树毁了,菟丝糙没了依靠,也再难好好活着。大一时,我妈喝农药自杀过一次。”
&1dquo;什么?”沈侯失声惊叫。
&1dquo;被救回来了,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星期,为了还医药费,不得不把市里的房子卖掉,搬回了县城的老房子。”
沈侯问:&1dquo;那时候,你帮我做作业,说等钱用,要我预付三千五,是不是因为&he11ip;&he11ip;”
颜晓晨点点头,&1dquo;卖房子的钱支付完医药费后,还剩了不少,但我妈不肯再支付我任何和读书有关的费用,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也就是那次出院后,我妈开始赌钱酗酒,每天醉生梦死,她才能撑着不去再次自杀。”
颜晓晨苦涩地笑了笑,&1dquo;我妈妈被抢救回来后,还是没有放弃自杀的念头,老是想再次自杀,我跪在她的病netg前,告诉她,如果她死了,我就也不活了!她用什么方法杀死自己,我就会也用什么方法杀死自己!”
&1dquo;小小!”沈侯一下子用力抓住了她的肩。
颜晓晨惨笑,&1dquo;我bī死了爸爸,如果再害死妈妈,我不去死,难道还高高兴兴地活着吗?”
沈侯紧紧地捏着她的肩,&1dquo;小小,你不能这么想!”
颜晓晨含着泪,笑着点点头,&1dquo;好,不那么想。我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都会好起来!”她喃喃说了好几遍,想让自己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
&1dquo;我真是个混账!”沈侯猛地用拳头狠狠砸了自己头几下,眼中尽是自责。
&1dquo;你gan什么?”颜晓晨抓住他的手。
沈侯难受地说:&1dquo;对你来说,大学不仅是大学,学位也不是简单的学位,我却害得你&he11ip;&he11ip;我是天底下最混账的混账!”
&1dquo;你又不是故意的,别再纠结过去的事,我告诉你我家的事,不是为了让你难受自责,我只希望你能理解接纳我妈妈,尽量对她好一点。”
沈侯也知道一味愧疚往事没有任何意义,平复了一下心qíng说:&1dquo;我们回去吧!给你妈妈把钱的事解释清楚,省得她难受,你也难受。”
他们回到家里后,沈侯大概怕颜妈妈一见到颜晓晨又动手,让她留在客厅里,他上楼去找颜妈妈解释。
一会儿后,颜妈妈跟在沈侯身后走下楼,颜晓晨站了起来,小声叫:&1dquo;妈妈。”
颜妈妈看了她一眼,沉着脸,什么都没说地走开了。
沈侯拉着颜晓晨坐到沙上,轻声对她说:&1dquo;没事了。我告诉阿姨,你有一个极其能gan有钱,极其善良慷慨的老板,和你还是老乡,十分乐于帮助一下同在上海奋斗的小老乡,对他来说十六万就像普通人家的十六块,根本不算什么。”沈侯对自己违心地赞美程致远似乎很郁闷,说完自我鄙夷地撇撇嘴。
颜妈妈走了过来,颜晓晨一下挺直了腰,紧张地看着她。她把一管红霉素消毒药膏和创可贴递给沈侯,一言不地转身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