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洁是在适应欧洲的学习环境半个学期后,决定向她的英国同学们那样出去徒步,去感受苏格兰。
那天,爱丁堡的阳光意外灿烂,天空湛蓝,湖水清澈。她坐公车抵达巴乐诺小镇,到游客中心拿了份地图就开始徒步。
因为出门前下了点小雨,此时放晴的天空,行云如水墨晕开。抬头望向天空的一瞬间,高洁的心情奇异地明朗松快起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想,母亲说的是对的。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
从台湾到大陆,她随母亲的工作变动待过台北、台中、珠海、广州、上海,她做候鸟的每一个城市都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就像她自已一样,一直在上发条。
苏格兰北部高地非常开阔,山涧、红叶、黄花、错落曼妙。高洁走在爱丁堡高地的片刻,头一回有了游戏的悠闲。
她路过水库门口,就和门口的木牌自拍合影,木牌上写着“请看好您的狗,不要让它惊扰了钓鱼人”。
她跨过灌木丛寻到一条小蛇,她便大着胆子和这条黑褐色小蛇自拍合影。
她爬到山顶,看到十来只苏格兰黑脸羊,刚刚拿起相机,黑脸羊们“咩咩咩”地朝她狂奔过来。高洁连跑带颠往山下逃,终于逃到漫山遍野只得她一个人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怒竖中指,用基本已经听不出台湾口音的普通话怒吼:咩你妹啊咩?
这时,远处有把声用中国普通话在说:“别动,让我拍个照。”
高洁最初留在司澄的摄影作品中的影像,就是迎着苏格兰鼓鼓山风,用不符合她长相的略显狰狞的表情,竖着不太雅观的中指。
当时的司澄并没有让高洁看他手中相机内的照片,他影上那相,朝高洁挥一挥手,然后撑着草地就势滑下山坡。
高洁只远远看到他矫健的背影掠过。
第二次遇见司澄,是几个月后的八月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时,在爱丁堡城堡前的一场摇滚派队上。
高洁从中国学生联谊会上获得在派队上充侍应生的兼职。她开始在一些华丽的宴会上兼职侍应生,因为可以看到明星们穿着华丽隆重的演出服装,和璀璨夺目的珠宝——它们大多来自伦敦,还有时尚之都米兰。
高洁会把它们记住,然后回到宿舍手绘出来研究造型设计。
宴会的气氛很轻松,当晚舞台上的乐队主唱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啤酒杯,边喝边说着“havefun”走下舞台。
有个头发微卷的穿着红黑格子苏格兰直摺花格裙的中国男人拿着装满威士忌的密封纸袋迎着主唱走过去,和他拥抱。
男人将纸袋里的威士忌倒入主唱手上的纸杯,转头就被高洁截住:“今晚派队不允许外带酒水。”
司澄有一头微卷的深褐的发,瘦削的双颊,和微微下垂略显苦相也显出一点年龄的唇角。这唇角的苦相奇异地为他的面庞加上了几许天真。他还有一双奇异的细长的却又有湿漉漉的像苏格兰马鹿那样的柔顺的眼瞳的眼睛。
司澄笑吟吟地对高洁说:“好的。”他收起密封纸袋,又说,“可是,姑娘,你太紧张了,苏格兰人民很会享受生活,他们不会介意。”
高洁用侍应生应有的刻板说:“这是规则。”
司澄抓着密封纸袋摊手。面对高洁,他很无奈,可是他说:“你实在不太像是学设计的,一点儿都不感性。”
高洁反驳:“我不喜欢毫无规则的感性。”
司澄用手抚额,“好吧,让我们符合规则的感性,你是不是叫高洁?”然后叫出她的英文名,“jocelyn。”
他让高洁再一次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双像苏格兰马鹿一样驯顺而明朗的眼睛,就像那行云如水墨晕开的放晴的天空。
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响起来,洁身自爱的高地风笛,揉碎此地历史郁郁风中传世的忧伤。
他问高洁:“jocelyn,可以邀请你放假后一起去云南吗?”
这很冒昧,可是自司澄这样落拓气质的男人口里说起来是多么的稀松平常?
高洁想,云南她是常去的,去看玉,她很熟悉那儿,于是就给了自己一个理由,“好啊!”
可是司澄是带高洁去看滇金丝猴。
司澄说:“这种猴子有着女人一般的红唇,藏身雪山之间,被当地的人称作雪域精灵。”
高洁想起母亲一再的叮嘱,“好好去玩儿,享受你的青春。”
司澄说:“我小时候去过西藏,看到野驴奔腾,满山遍野的雪雾在它们的蹄下,它们跃过我,奔向远方,阳光洒下来,整个雪原都是金色的。”
高洁决定和司澄同行。
这是她头一回和除了母亲以外的人去云南。同行的除了司澄,还有两男两女,女的一个是中科院的动物行为研究专家,还有一个是记者,男的都是摄影师,同司澄很熟。
司澄是其中最活跃的一个,在开往云南的火车上,他说起两年前入藏拍摄的经历。
摄氏零下几十度的恶劣环境,雪白的阿尔金山上,堆积如山的藏羚羊羊皮,有些甚至是不够成熟的小羊皮。幸存的藏羚羊惊魂未定,躲着救援队的车翻山越岭。
他说:“人性荡涤无存,赤裸裸的金钱已经把阿尔金山玷污。”
这时候天很黑,根本看不清窗外的景色。但是高洁看见司澄一侧头,眼角闪烁的晶莹。
她很惊讶,也很动容,司澄这样的年纪,居然还会有这样纯真的感情。
一行人进了云南,又是旅游汽车又是当地的马车,折腾了一两天才进了滇藏之间的雪山峻岭。这里是冰山雪线附近的高山针叶林带,气候寒冷,向来不怎么运动的高洁居然能够坚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