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讨厌雨,还多了个原因,一下雨,我就不能看到小松和树和鸟和夕阳在一起的情景了。看不到这样的情景,我会惆怅。我很喜欢用惆怅这个词语,就是这样的,心软软的,微微的失望,又微微的憧憬,像沙漠上放一簇鲜艳的玫瑰,荒寒但是娇艳。
中考前一天,下起了细细的雨,头发一样,纷纷扬扬,往人头上罩。这天学校不安排课,我上午复习了语文,下午什么都不想看,便出去。
我顶着蒙蒙的雨丝走到老各树前。这棵树,我小的时候来爬过,摘过她的果子,但自从见识到小松和他的绝配后,便再也没有亲近过她。
雨把树叶全润湿了,色泽很嫩,像新鲜的蔬果,恨不得咬上一口。树下却基本上是干的,只有些零星的湿的影子。我小心地站在原本属于小松的地盘。
头顶上真的能看到鸟,歇在枝干上,避雨,鸟声跟雨声混杂在一起,那乐声真是热闹,可惜我不会吹口哨,我也太矮,不能学小松反剪双手的悠闲。我只是摸着粗糙的老树干,傻呼呼地看着。我的背影能成为一幅画么?我不敢确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了口哨声。我一时惊慌失措,脸莫名地烧起来。不是周末,他怎么回来了,真想钻个地洞隐藏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来了。
明天考试对吗?他就站在我身边。我们并肩在一起。
嗯。我低低回。
紧张么?
不紧张。
哦,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在乎考得好坏。
很好。
好什么。我不禁转过头,看到他也正看我。眼睛弯弯的。
以后想做什么?告诉我。他说。
嗯,考不上,我想出去打工。像小英姐一样。我鼓足勇气说。小英姐去了深圳,前不久回来,忽然变得很时髦。我不是羡慕她的时髦,而是想去外面看看。深圳离我们这很远,但在小英姐的嘴中似乎是天堂。
为什么考不上呢,你一定考得上的。小松说。
是么?我抿嘴笑了。仿佛自己真的考上了。
嗯,考上了,我就可以与小松并肩在一起,这是我的目的。
我歪了头,看他。又笑。感觉心里很宁谧。真的,中考前一天,小松与我在一起。无论考不考得上,我都感到高兴。
相片
在床上,我绽开了一个惘然的笑容。心情湿漉漉的。如点点霉斑。
我一骨碌爬起来,翻出影集,然后坐到窗口一张张看。
照片并不多。这张是全家福。爸爸、后妈坐着。我和弟弟分立两边。似乎没有经验,我不知为什么皱眉,弟弟干脆闭了眼睛。爸爸的笑跟他的身体一样瘦弱,只有后妈,穿戴一新,露着灿烂的笑。好像很幸福。
我们一家的确幸福。虽然日子每每无法过下去。
意外考上高中后,很让父母风光了一回。但是筹措学费也是一副沉重的担子。
父亲偷偷跟我说,不要上了,家里没有钱。
我嗯一声。
父亲继续说:爸不是不让你上,你考上,爸也很高兴,只是爸身体不好,不能干活赚钱,你妈一个人支撑家太累了。
我点头。说:我不上,我去打工。等我赚了钱,我带爸去市里最好的医院看病,给妈买新衣服,给小弟买飞机。
父亲微微笑。纵横沟壑的皱纹使他的笑看上去很苦。
我的心皱了一下,为父亲。我没有遗憾。能考上,说明我可以像小松一样,但是未来,我并没有太多颜色涂抹。我的信念一如其他人,就是长大就是要赚钱,要养家。现在,我满16岁了,我是大人了,我要挑起家里的重担。
晚上,我找着录取通知书,对着垃圾桶,打算撕成两半。却又有点可惜,毕竟是一种光鲜的证明,也就是一刹那的犹豫,被后妈瞧见了,她猛然夺走了那张纸。
“你这孩子是不是欠揍啊。”后妈一边骂一边仔细查看纸有无碎裂。
“我不想上。”我闷闷说。
“不想上也得上。这个家我做主。”
“我要去打工。我跟小英姐一起去深圳。”我跟她说。
“考上大学,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人管你。现在给我好好念书,其余什么都不用想。现在赚的是小钱,将来是大钱,懂不懂啊。”
后妈将录取通知书拿走。到门口,转身说:家里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看她,说不出话。
后来,我还是去了高中。钱是村人凑的,后来上大学的钱也是村人凑的。
80年代。我们那经济已经开始发展了。除了务农,大家都纷纷寻找别的赚钱的活计。做买卖的做买卖,买机床给人加工的加工,几乎是一夜之间,镇上雨后春笋般出了很多老板。村里很多人家也翻盖了楼房,日子红红火火向新时代挺进。只有我家,因为父亲是病人,无法发家致富,后妈就开始将无闲时劳作的农人土地承包起来,给人种田,蓐草,洒农药。很辛苦,赚的钱却很少。后妈却绝少怨言。我上高中的那几年,每回家一次,就见后妈老一次。
我给后妈买过一条丝巾的。是三八妇女节。我有同学送母亲康乃馨什么的,我觉得不实惠。就在摊上买了条丝巾。寄回去的。因为高中每月只能回家一次。
月底回家时,看到后妈戴了。系在碎花衬衫上。外面披了父亲的夹克衫,其实很不伦不类,但是我很喜欢。
妈好不好看。后妈说。
小弟吐舌头做鬼脸。后妈敲他脑壳。说,别捣乱。你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