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桥是清晨时候醒来的，窗纸微微发白，窗外有鸟雀的啼鸣，隐隐能听得见扫帚擦过地面的声音。
刷拉，刷拉。
一声声人间响动让人听得心里安静，梁桥身体绵软，没有力气，但还可以忍受。
是活过来了。
也好吧，人活于世，总会有用处的。倘若我注定无法避免失去，无法逃脱分离，永远满怀遗憾，至少我活着，我还可以做些什么让别人不必有此遭遇。
他这么想着，偏过头去，看见零余子在床尾盘膝而坐，额头微微垂着，手盘在膝头，满头白发映着晨曦的微光晶莹剔透，使得他遍体生辉，好似成仙了似的。
“零余子，零余子大人。”
梁桥叫了两声，他岿然不动。
梁桥哑然失笑，原来是睡着了。
看来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啊。
时候还早，梁桥闭上眼睛，侧身抱住被子，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听见零余子轻咳了一声。
“大人您没睡啊。”
零余子微微眯着眼睛，仍然懒洋洋的。
“梦见了什么？”
梁桥如遭雷击，梦中的画面飞速闪过脑海，一幕幕伤痛黑暗和离别再度撕扯他的心，他猛地睁开眼，强迫自己盯住被子上的缠枝莲纹，让自己忘掉脑海中的画面。
那温柔而明朗的声音却仍然萦绕在耳边。
“不要活在愧疚之中……”
“这世上还有人在等着你……”
“回去吧……”
梁桥拥着被子起身，头发散落满背，遮住了大半视线，他太痛了，悲伤与愧疚如同两只白骨之手，将他死死扼住，他急需寻找哪怕一丝丝支持。
他连滚带爬奔向零余子，一把将他抱住。
“我见到了凤儿，没错，那一定是凤儿！”
梁桥哽住了喉咙，无声泪流，伏在零余子肩头，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极力忍耐，极力控制，仍然没忍住，抽泣出声。
“她还没走，她是不是也有遗憾？也不甘心？她为什么不肯让我留下？”
“你希望见到她，于是你见到了。你见到的是人，还是你的心？”
“我不管，我相信她一定还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不是说在天有灵吗？凤儿还在看着我。可是她……她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哪怕一面也好啊。”
梁桥脑中剧痛，他想不通。你们是能穿梭阴阳的人，你们知道太多的秘密，太多的真相，太多的残酷。我不行，我想不通。
“也许你说得对，凤儿已经不在了，哪怕是魂魄，也早已散入茫茫海。那些话都是我自己编出来哄我自己的，是我贪生怕死，是我在给自己找借口。”
“你明白就好。”
梁桥全身颤抖，从心底爆发嘶吼。
“可是我愿意相信。哪怕是幻象，我也愿意。”
零余子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具尸体，眉头有青筋直跳。
他已经抬起了手，准备要打了，但看梁桥如此伤心，到底还是忍住了。想想他说看见了凤儿，零余子心中也有些发酸，抬起的手轻轻落在梁桥背上，想拍拍他权当安慰，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梁桥哭个没完，鼻涕眼泪都蹭在零余子侧颈上。零余子咬着牙，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两根指头扯住梁桥的后领子，将他拉开。
“出去。”
“啊？”
梁桥抽泣着，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心里更难过了。
好歹咱们也是生死场里滚过的，不算兄弟也是朋友吧？我现在悲痛欲绝，你看不到的吗？凤儿你也是认识的呀，她从小喊你阿哥喊了那么多年，那么可怜的死在异国他乡，到现在才三年，你就把她忘了吗？
越想，梁桥越气，泪水反倒收回去了。他退开些，偏过头拿袖子擦干脸颊，“嘁”的一声。
“你这肩膀以为我愿意靠啊，又冷又硬，像石头一样。”
零余子深吸一口气，忍住，指指门口。
“出去，外面有人等你。”
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人们早早来到街市上，有人吃早饭，有人挑着担子满街叫卖，小孩子追着跑着，嬉嬉闹闹跑过小街，跑过小桥，渐渐远去了。
梁桥的脑子像是泡了水的棉花，全身都在疼，骨头酸、腿软，连皮肤被衣服摩擦都痛痒的让人想哭出来。仿佛昨晚喝大了被丢进水里泡着，又好像被七八个人轮番老拳伺候，再爬起来写一百本公文奏报。
他一路跌跌撞撞，从屋子里撞翻了桌椅，到门口被绊倒，躺在地上滚了三四圈，被好几个伙计搀着才勉强来到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