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房间一角的画并不是多么神秘的东西,相反,颜西柳第二次问起它时,祝栖迟就掀开不透明塑料膜展示给他看。画上画的是钴蓝色的夜空,云堤涌立穹顶,其下星群遍布,如同无数眼睛聚成的巨大光环。夜幕下是苍茫的、被薄雾笼罩的浅滩峡谷地,涂成一片幽暗的蓝。
祝栖迟花费很多时间在这幅画上,也用了相当多的蓝色颜料。在看到她这幅画以前,颜西柳还从不知道光凭蓝色为底,居然就能构造出数不清的层次,表现出完整的画面。
她的技法说不上如何出众,与真正的大师比起来,光和线的诠释仿佛是与小孩涂鸦没有分别的图画。和爱德华·霍普《清晨的太阳》放在一起,多少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但她的画中有某种东西。在那被烧成一片漆黑的土地、亮得诡异的星子背后潜藏着不属于此世的某个什么,画笔如同劈开世界表面一般让那东西旋动起来,展现在观者面前。哪怕颜西柳这样对艺术鉴赏仅知晓皮毛的人,稍加认真,也能轻易从中发现那东西的残影。
无尽的痛苦、晦涩的恐惧、无可排解,劫数难逃,割裂出她所经历的真实。画里遍布着类似的情感蚀刻,如同粗糙原始的幽灵之手,以绝对的力量凌驾于凡世之人软弱的内心,并将其抹杀在画布之中。
《清晨的太阳》最终拍卖价为五千八百万美元,未算佣金,宓豫开始还想与颜西柳一争高下,但从未碰过权利的家族幼子显而易见争不过手握实权的总裁,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拍卖会后,被宓豫遮遮掩掩透露出来一点的奥斯顿·奥古斯丁伯爵特地到拍卖会场与颜西柳握手交流,还留下了去他位于欧洲古堡游览的热情邀约。
“他当时的表情可真好笑啊。”
祝栖迟回味一番抢着竞价最后被长姐强硬按住的宓小少爷,噗嗤一乐。
“不过,拿那么多钱出来拍一幅画,真的好吗?”
她对还站在那幅画前细看的颜西柳说。
“你确实喜欢吧?”颜西柳不在意地说。“爱德华·霍普的画也值得收藏。”
“七七,你有想过将画放出去展览吗?颜氏名下虽然没有相关产业,但找家画廊办个私人展览还绰绰有余。”
祝栖迟沉默片刻,不太清楚他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真有想法:“喂,我连大学都没上过,正儿八经学画也只有那么几年,后面就尽去杀丧尸了。除了你,谁会看我的东西啊。”
颜西柳眼神从画布上抬起来,从玳瑁眼镜的上端看了她一眼:“你在质疑我对优质商品的嗅觉?技巧能通过学习进步,何况梵高不也是个疯子么?”
祝栖迟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精彩:“你觉得,我能和梵高并驾齐驱?”
“不是。”颜西柳莞尔,“重点是你和梵高一样疯。但不是所有疯子都会创作艺术。你的画里有些……疯狂的邪气。”
他那么认真专注地看着她,眼睛和嘴角都在笑。
不知看到了什么,颜西柳走过来,轻轻按住她的下巴。
“为什么脸红?”他的眼角眉梢笑意更深。“就因为这副眼镜?”
祝栖迟倒吸了一口冷气,躲开他的抚摸,没有让慈善晚宴前的闲谈过分失控。但颜西柳扣住她的肩膀,弯腰将她左耳戴着的蓝宝石坠子含进唇里,挑衅地问:“要逃了?”
“你才是疯得厉害。”祝栖迟揪住他的领带,黑漆漆的双眸深处散发着一点凶光,“受不住可别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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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时间。
祝栖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焦躁。也许是今晚宓家会动手的威胁。她很快地喝了两杯香槟,又吃了两个奶酪球。颜西柳在她身前不远处跟人谈话应酬,看着心情很好,一点也瞧不出四十分钟前被她按在沙发椅里低泣着求饶的模样。
压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她在颜西柳身上获得的,已远远超过最初的期望。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现在他甚至提出送她去国外进修,将仅剩的一丁点优势发扬光大。
她甚至有些恍惚:颜西柳不会想让金丝雀养家糊口吧?
“祝小姐。”宓豫挂着不及眼底的笑走过来。昨日的竞价实在打脸,他还记挂着这件事,却不知眼前人连开口应付他的心思也无。
“别烦她了,没见祝女士有心事吗?”翟舒阳瞪了宓豫一眼,站在两人中间。不远处,岑薇薇挽着他的母亲,两人正笑个不停。
宓豫的神情有些阴郁,到底还是没出言反驳。
“我也参加了昨日的拍卖。”踌躇几秒,翟舒阳还是选择留在这里尬聊。“颜总裁出手很大方。”
祝栖迟回神,对他一笑:“是啊,有时我在想,他会不会太大方了。”
她摸了摸裙兜里的小方盒。“而我……我究竟又能给他什么呢?”
翟舒阳有些讶异地瞥她一眼:“没想到X女士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翟警官和女友感情一定很好吧。”祝栖迟反问。
“好……倒也不是那么完美。”翟舒阳轻笑。“说实话,我有过几次分手的念头,但薇薇好像有什么……霉运似的,老卷入案件,我总放不下她。”
“如果一直没有离开的想法,会很不正常吗?”祝栖迟喃喃。“总讲生啊死啊的,这种感情会不会太沉重了?”
“我们不是在讨论《哈姆雷特》吧?”翟舒阳露出一抹微妙的笑容。“不过,你读过爱伦·坡的作品吗?我很喜欢里面的意象,其中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人绝对逃不出乌鸦的影子’。‘乌鸦’可代表东西真的太多了。说到底,我们都是被阴影缠绕的平庸之辈而已,还是别想太多为妙。”
“看来你脑子也没有多正常。”祝栖迟视线仍散漫地停留在半空,但心情不知不觉轻松了很多。“忍得了你,岑薇薇还真是辛苦。”
“你又怎么知道,薇薇没有属于她的乌鸦?”
“说得也是。”祝栖迟用餐巾擦了擦手。“谢谢,你不欠我什么人情了。”
这下翟舒阳真的感到愕然了:“就因为几句话?”
“从没人告诉过我这几句话啊。”祝栖迟向前迈步。“所有人都不在了。”
翟舒阳思考她话内深意时,侍从走入餐厅,接待来客去慈善拍卖会场。慈善拍卖布置得比正式拍卖会更休闲随意,不必刻意迎合不同的主题,会场反倒装饰得颇具新意。
祝栖迟挽着颜西柳的手,对着左中的双人吊篮蠢蠢欲动:“我们坐那里?”
“你还真喜欢秋千,有童心。”颜西柳微低下头,撩起一绺垂覆额前的黑发,打趣道。
她怪异地瞟了他一眼,捏了捏腰间不太老实的大手:“你是不是……喝醉了?”
“几杯而已。”颜西柳看了看腕表。“林彪他们也该行动了。”
看来神智还挺清楚。祝栖迟松了一口气。
但她放心放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