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与君琢记忆中的没什么不同,还是一样的安宁祥和,处处透露出富贵优越与安逸闲适,但是君琢此刻的心境,却与从前住在这里时,大不相同了。
甚至想到自己当初离家时,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来,自己都觉得失笑。
并不是他对那时的事释怀了,只不过这一趟出门,叫他发现这世间之大,值得关注的人和事太多了,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种事情上,才不值得。
——虽然对外说是出门游历,但其实,君琢是离家出走的。
原因是他父亲从洛京搬到锦城之后,为了能够尽快在本地安顿,也为了身边能有人照料,便决定与本地大族联姻,所以他又要娶妻了。
之所以说“又”,因为这已是他父亲君玉楼的第四任妻子。
大黎的婚嫁观念相对开放,民间也偶有夫妻和离,各自再找新人的,但像君玉楼这种离了三次婚又要结第四次的,也是绝无仅有了。
而且别人离婚总有个说得过去的缘故,他离婚的理由却可笑得叫君琢不愿去想。
这位风流才子有些多情,却不喜欢那些青楼女子、歌姬舞女,唯独喜欢出身名门、能诗擅画、才貌双全,能与自己诗歌酬唱的才女。偏偏他的喜欢,来得快去得更快,最多不过数年,便厌弃了旧人,又结交了新人。
为了给新人腾位置,旧人便只好和离了。
说他薄情滥情,他又不像是别人那样妻妾成群,没离婚时,对妻子也是柔情万种、体贴至极。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大家闺秀前赴后继要嫁他,如今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能娶一个年纪比君琢还小的新娘子。
而且每次离婚他都干净利落,既不拖着人独守空房,也愿意多给资财,对前妻、前岳家皆是敬重有加,绝不因离了婚就有半分怠慢。所以两家之间的情意,往往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真正受伤难过的,只有那些和离回家的女人。
可是,谁会在意她们呢?不能拴住丈夫的心,就是她们最大的错处,就算是娘家也不会替她们做主,平白得罪了君氏的嫡出公子,而且还是一位名传天下的大才子。
只有君琢既不忌惮他的身份,也不屑他才子的身份,从小就跟他对着干,惹得君玉楼不知发了多少次脾气。
偏偏他的才华并不下于乃父,是个三岁就能写大字、五岁便会作诗的神童,有祖父祖母护着,往来的亲故们劝着,君玉楼也奈何他不得。
但也仅止于此了。
祖父不会允许君琢传出不孝亲父的名声,君琢也要顾念家中的兄弟姐妹,若是他做得出格了,影响的不是自己一人,而是整个君氏的名声,往后他们的婚姻仕途便都难了。
然而义军破城,一家人仓皇出逃,这事本已超乎了君琢的预料,叫他觉得父祖似乎都不想他们口中说的那样忠心国事,更没有半点他们从前所推崇的文人风骨,狼狈得简直可笑。谁知到了西州,才刚刚安顿下来,君玉楼就又要娶妻!
这就是才子诗人,这就是世家大族!
君琢失望透顶,索性背上行装,只带着一个仆人,离家出走了。
走的时候,他以为回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不想数月之间,他又站在这熟悉的街头,还不是被家人寻回,而是自己主动回来的。
这一刻,君琢心潮翻涌,却是在一瞬间明白了,方县与别处最大的不同究竟在哪里。
那里没有高床软枕,那里没有富贵锦绣,但是那里有……自由。
在那里,君琢就是君琢,只是他这个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没有家族、没有财富、没有身份,所有的事都要自己做,必须自己养活自己。
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他反而不必被束缚在那个名叫“世家公子”的框架之中,身不由己。
很久以前,君琢就已经意识到,方县没有宗族,这让她们政令畅通、上下一体,所以才能在短短数月之内,发展成那样一个势力。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宗族的影响不止于此。
在方县之外的地方,一个人从出生起,他的一切就都与宗族息息相关、紧密联系。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自然就和宗族成为一体,即便为官做宰,也不能忘了回过头来维护宗族,让这种制度能够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如此,才有名门望族,才有世卿世禄,才有泼天的富贵与积藏。
君琢心里原本还有几分兴奋与急切,如今却倏然静下来了。
但他只在原地站了片刻,在秦海出声唤他之前,就重新敛起了种种思绪,向前迈步。
君氏这样的大族,在洛京时是个庞然大物,光是他们家的大宅,就占去了近乎一坊之地。如今迁徙到西州,排场也没少什么,依旧是在节度使府附近占了大半个坊。
转进君家所在的这条街,热闹便都被抛在了身后。
守门的仆役看到君琢,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呆了片刻,回神之后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大公子回来了!”
一嗓子将整座大宅的人都给惊动了。君琢才走到二门,就陆续碰上了赶过来看热闹的人,等走到祖父所住的精舍时,身后已经是乌压压的一群人了。
老爷子显然也有些按捺不住,虽然于礼不合,还是撑着拐杖迎到了门口,只是站在台阶上没有下来。
君琢大步往前走,停在爷爷面前,正要开口,已经有婢女拿来了厚厚的软垫,铺在老爷子跟前。他微微一愣,才发现自己完全忘了要磕头——方县是没有这样的礼仪的。
不是因为穷,只是没有。
……
因为对外说的是出去游历,所以君琢一回来,听到消息的亲戚故交便都相继登门来看他,打听外头的新鲜事,所以直到第三天,他才能安稳地坐下来跟祖父祖母说话。
君琢已经有些不习惯跪坐的姿势了,全凭意志力坚持着,没有做出失礼的动作。
他给对面两位老人各斟了一杯茶,问道,“我离家数月,咱们家依旧没有人在西川军中任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