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大声欢呼起来。桑扎笑着道:“穿过那峡谷就到蒙地了。”
我知道桑扎老马识途,但是在这种死地还能找出正确的方向,那真是令人震撼的本事。他大概看出我的吃惊,开口解释。
“怎么?猜不到这儿会有条路吧?从我第一次穿过这峡谷,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一晃眼的工夫,我都老了。”
我点头,想了一想又说:“这是你回故乡的路,总是记得的。”
桑扎很搞笑我这么说,挨着胡子哈哈笑了起来,又道:“也有汉人来过这里,几千人餐风露宿,比我们更能吃苦呢。”
“汉人?”这回我真的吃惊了。
“你不知道吗?那可是南朝的季家军啊,奇兵千里,绕到墨国背后突袭,就在前头峡谷外扎的营,我那时还给他们带过路;那位季将军打仗真是厉害,人家都叫他飞将军,打得墨国节节败退,差点连大都都保不住啦。可惜后来被你们南朝皇帝召回去了,听说屈死在天牢里了,是不是?”他动动花白的眉毛,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你们汉人家的皇帝,真是古怪,这样的人都不用,那还要用谁来打仗呢?”
我坐在马背上,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渐渐手心冰冷,都是汗,连缰绳都握不住。
故乡在望,桑扎心情放松,话也比平时多了些,说到这里也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下去:“话说回来,莫兄弟也知道这个地方,我跟他一提起,他就明白了,放心地让我带你走呢。”
他说到这里,又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愣住,声音紧张起来,“平安,你怎么了?舒服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也没有机会,但自己心里清楚,这几日马上的颠簸,夜里露宿的阴冷,还有这一路上的堪比地狱景象的所见所闻早已将我折磨得憔悴不堪,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这段话给我带来的刺痛。
这样的蛮荒边野,数千人的翻山越岭,夙夜急行,谁没有父母子女?谁不想待在花红柳绿的江南?但是一场战争,他们却到了这个地方。
我一直记得皇兄在堂皇大殿上对我说的那些话,他说季风出身将门,十五岁时便与父兄征战边疆。沙场征战,万军中挑敌将于马下,从未输过一场,季家郎赫赫威名,天下谁人不知?
我望向前方,黄沙漫天,尽染眉睫,让我两眼苦涩。
这赫赫威名,都是用苍茫黄土、马革裹尸、累累白骨换来的;而这枯尽万骨的赫赫威名,到最后尽付于帝皇家的反复无常。
季风知道这里吗?他来过这里吗?那个时候,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坐在御花园树荫下的,喜怒无常的我?他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墨国骑兵长驱直入,一直列队到京城十里亭之前的?
“平安?”桑扎还在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再也直不起脖颈那样。
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以为蒙上眼睛,关上耳朵地跟随着他们,就能够远离战火,忘记过去的自己,可是突如其来的羞耻感,让我这个已死的公主,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2
所谓望山跑死马,那座峡谷虽然看似近在眼前,但等我们真正跑到那下面,日头都已经落下去。
谷外果然有遗留的旧营地,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原本就是用木石简单垒起的地方,现在自是处处残垣断壁,没有一点可看性。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桑扎跳下马,有力的大手抓住我所骑的小红马的缰绳,脸上是压抑不住喜悦。
“不是穿过峡谷就到了吗?”我这一日都是心情低落,这时仍有些恹恹的。
这些日子我们也不是没有整夜赶路过,以这些牧人对回到蒙地的急迫之心来看,桑扎的决定,真是令人意外。
他摇摇头,遥指着那黑洞洞的峡谷口道:“我们蒙人把这峡谷叫做拉措布,意思就是魔鬼。谷里是个大迷宫,许多人进去之后就再也没能出来。即使我知道路径,但黑夜里也很凶险。咱们好不容易到了这儿,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等明日天大亮了,再进去也不迟。”
我想了一想,又说:“所以那些人才说,这个方向是死地,是不是?”
桑扎点头,又指指那个方向,“你听。”
我侧耳细听,黄昏的风吹过峡谷,带来呜咽一般的声音,再深处渐渐凄厉,隐约的鬼哭狼嚎。
我就是一哆嗦,惹得桑扎笑起来,“不怕不怕,夜里风大,到了白日里就好了,明日我们一气走过去,不到晚上就能出谷啦。”
晚上我们就在废弃的营地里住下了,男人们仍旧轮流放哨,一圈马儿拴在外围。连日赶路,不要说人,连这些脚力了得的马儿都困乏了,一匹匹沉默地低头啃草,偶尔低嘶一声,更显得四下清冷。
我待在最角落的一间营房中,营房已是半倾颓的了,勉强剩下四面围墙,顶上却是一大片空洞,这还是所哟剩下的屋子中最完整的。
这一路他们都拿我当易碎品那样处理,平时小心翼翼也就不说了,休息时都有一群人在我旁边晃来晃去守着,这晚也一样,木屋外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
我一开始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怎样都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别说是有几个人在我身边晃荡,就算是来了一群狼,都能眼都不睁地一觉到天亮,只是这天晚上,我实在没办法一躺下就睡过去。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这个地方,兵营虽残破,但肃杀气息仍在,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无数边关战士的模样,还有我从不敢多想象的季家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