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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倾心里还是不安:“我去看看,待不住了我再回来。”

六姨太太住在顶层阁楼,外头是坡屋顶,里头的天花板是倾斜的,苏倾一眼就看见上面结的亮闪闪的蜘蛛网。门没关紧,女仆就站在外面守着。

屋里很暗,悬了很多纱布剪成的帐幔,一股浓郁刺鼻的香味凝在房间里。

这些纱幔毫无生机地垂着,苏倾站在帐幔外面轻轻开口:“婆婆,我是苏倾。”

她想象中的斥骂没有到来,根本没人应她。她等了一会儿,掀开帐幔走进去,房间里摆的是旧式家具,褪了色一般暗淡,笼在这灰暗的浓香里,也仿佛溺死了一样。

她走着,好不容易辨到了雕花的木床,床上也挂着帐幔,半遮半掩地漏出一个倚着躺的人影,这人穿着旗袍,连那旗袍的颜色也是灰蒙蒙的,火柴棍一样的手臂从松垮的衣服里支出来。

苏倾又说:“婆婆,我是苏倾。”

片刻的安静,好像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六姨太太,喉咙里发出了沙哑的声音,好像砂纸磨了木头桌。她长长地出着气:“你来,与我把帘子掀开。”

苏倾在床边蹲下,白色纱帘一点点卷上去了,床里床外仿佛颜色不同的两幅画,双双同时展开。卷帘子的手白皙,手臂纤细,暗红色的旗袍上,巴掌大的鹅蛋脸,樱桃小口,乌黑眼睛,细细的眉温柔秀气。苏倾也一点点看清了里面的模样,如同木头刻出来的一双干瘪的手搭在床头,惨白如纸的脸,她的脸颊凹下去,颧骨耸立起来,一双无光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两厢无言,苏倾卷着帘子垂着眼:“对不起,儿媳来迟了。”

六姨太太漠然盯着她,蓦地笑了,笑得无声而诡异,露出一口掉得参差的牙齿和萎缩的牙床,仿佛画书里吃人的鬼。

半晌,一支烟杆伸过来,那沙哑的嗓子又响:“你,帮我点上。”

苏倾双手接过来,不知道怎么点,她见过杨老头抽旱烟,就把那烟叶子捏了,原样炮制。

六姨太太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的手看,这样一双白嫩漂亮的手,点烟娴熟麻利,好像是在勤劳地纺纱、绣花一样,好像只因为这个,她就有点满意苏倾了。

六姨太太木着脸吸烟,风中枯叶似的身子熟练痉挛着,旗袍跟着哆嗦。她抽得多了,已经不像苏煜那样会露出飘飘欲仙的表情。

苏倾立着,暗暗在屋里找茶壶,因为她幼时是学过敬茶的。正想着,六姨太太已抽完了,捏着烟杆,挣扎着下了床。

六姨太太似乎许久没走过路了,胯骨都发出咔嚓响声,好像一具易散的骨头架子。她一步一摇地走到了那座破旧的妆台边,用颤颤的手抹了一把镜子上的灰。

一小块的清明,倒映出她脱了形的脸。仔细看去,她的眼睛是很美的,猫儿一样的浅褐色,叶芩那双凌厉又淡漠的眼,原是随了她。

“苏倾,是吧?”六姨太太望着镜子,忽地道,“你会梳头?”

苏倾把桌上缺了半块的梳子拿起来,帮她把盘起来的头发拆开,“是要重新盘发?”

因为常年营养不良,她的头发干枯发黄,缠成一团,六姨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手指习惯性地抖着:“不梳这个。编辫子,会吗?”

苏倾怔了一下,一根辫子,是没出嫁的乡下少女的发型。

苏倾捋着她枯草似的头发,六姨太太长久地默着,忽然开了口:“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美。”

她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可我,骨头太软。”

她轻柔摩挲着手里的烟杆,好像在抚摸情人:“对,要是不软,怎么给它缠了一辈子?”

她的头发经不起拉扯,一把把地落在苏倾手背上,苏倾急得背上生汗,还是难以拧成一股。

“编不了了吧?”六姨太太笑,苏倾发觉她的眼睛变得那样的亮,原来是含了一点泪。她说:“编不了,那就算了。”

她极慢地打了个哈欠。抽烟的人,总是爱一下一下地打哈欠,打完哈欠,她的泪便多了,盈盈地悬在眼里,让人错觉这双原本美丽的眼睛又有了神。

她缥缈地笑着:“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怎么能,生出一个骨头这样硬的儿子。”

话音未落,她手一松,烟杆“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苏倾一惊,想去替她捡,不知那烟杆什么材料做的,竟已断成两截了。

门也同时让人“咣当”一声推开,仿佛有一阵凌厉的风卷进来,苏倾的手腕让人一抓一带,手上的梳子也跟着滚在地上。

叶芩将她拉到背后,漠然望着六姨太太:“我的太太,是给你梳头用的吗?”

六姨太太不说话,她还直直地看着镜子,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疑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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