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
大年二十九,天寒地冻。
牛家湾,村南边老桥头。
老神树下,年关将至,香火缭绕。
八十九岁的牛老太爷,裹着件羊皮袄子,抽着一尺多长的铜头旱烟袋,眯着眼睛望着缭绕的香火,身边蹲着的是一条闭目养神的大黄狗,还有两只胎毛未褪,跑来跑去的狗崽子。
远处,影影绰绰走来一位眼睛闪亮,体格精瘦小子,大黄狗还能认得来人,亲热的叫了几声,老太爷才看清是刑满释放回来的二蛋。
二蛋的乳名,从小到大,乡村这一带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这么喊的。
其实他是有名字的,是村校杨老师起的,叫牛晓天,可晓天他娘不让人喊,说孩子的名字越难听越好养活。
牛晓天进局子之前,干过些不见光的事,全村人很厌恶他,远离他,躲在他,只有慈祥和蔼,在村里德高望重的牛老太爷把他看成自己的子孙。
见了老太爷,晓天的眼睛一红,扑通一声跪下,老太爷,俺回来了。
牛老太爷摸着晓天出狱前两个月长出来的新头,舒展开了满脸核桃般的皱纹,笑呵呵的说,二蛋回来就好,两年多了吧,要是再不回来,就见不到俺糟老头子喽。
晓天看了看老太爷额头顶端的午位,响亮的说,老太爷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嘞。
老太爷听后,抖动着雪白的山羊胡子,声如洪钟的哈哈大笑起来,说,二蛋真会哄俺老头子嘞,赶紧回去吧,你娘在家等你哩。
其实,晓天刚入相术之门,懂点皮毛,权当哄老太爷开心。
从老桥到村口约一里多路,晓天没走多远,看了看路西边田头的一块坟地,那里埋着他的爷爷奶奶,还有他爹和他哥。
快要到村口时,穿得单薄的晓天,已冻得不行,抹了抹两把鼻涕,从破烂不堪的包里取出一个头顶破了个口子的雷锋帽,朝头上一扣一拉,罩严实了青皮光头,就往家里赶。
临近年关,没啥农活,村口那里坐着一堆磕牙闲聊的妇女,不知哪个老娘们看到晓天,忽然喊了一声,“天杀的二蛋回来啦!”
一个尖嘴娘们马上火上浇油的骂开了:
“驴日的二蛋,以前总不干好事,咋没有死在局子里面,老天爷呐,不长眼呀……”
一帮子长舌妇平时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没个啥新鲜的话题,晓天出狱,无疑在她们牙齿缝里充入了无穷无尽的活力。
东院大娘一边从怀里摸索着什么,一边嗤笑着说,“熊鸡吧玩意的,要不是杨老师掏学费,连二年级都读不上,家里穷的叮叮当当响,一学期两块钱的学费都没有,没钱读个屁的书,啊,不多读点书,长大能干出啥好事?”
说话的时候,东院大娘从怀里摸索半天,摸出个芝麻粒大的虱子,捏住了放在两个指甲盖中间,用力一挤,虱子立即被挤爆五脏六腑,只剩了的虱子皮,被大娘随风一丢,不知丢飞到哪里去了。
“牛二蛋的名字真好听,怎么不叫大蛋、牛蛋、牛逼?不是更好听吗?”
这是西院二娘恶毒的声音,这个二娘长着一副歪嘴巴,平时说话就尖酸刻薄,话里多多少少都带点恶毒的味道。
一帮妇女一阵哄笑,一个肥胖的女人咬牙切齿的说,“二蛋这个半拉犊子真不是玩意,小时候就喜欢偷吃偷喝,有次偷吃俺家的肉,吃完了还在锅里拉屎,俺嘞个娘哎,恶心死了,俺看呐,他的名字应该叫牛屎才对。”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倒是有一位读了几年书的嫂子刘桂香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几个说话积点德好不好,二蛋是有名字的,杨老师不是给他起了名字叫牛晓天吗,再说啦,要不是他爹他哥死的早,家里没钱,他娘宠爱他,也不会缺少教养,偷吃偷喝的,对吧。”
“对,对个屁,是偷吃偷喝那么简答吗?牛晓天?还牛大天呢,偷鸡摸狗的东西,啥熊孬货,谁听过他用过那个名字?他哥的名字叫啥,好像是叫牛飞龙吧,你们不是不知道,八九岁的娃儿,能变成飞龙上天了?嗬,怎么会掉进水里淹死啦,死了就算了,还带走了他年轻的爹,俺跟你们说,还是名字起的越脏越臭,最好把牲口的那玩意都带上,命越是硬。”
众妇女再次一阵哄然大笑,其中一个满脸雀斑的娘们,咯咯不停笑声像老母鸡一样格外刺耳。
“还有呀,二蛋要不是强行跟枝枝上床,枝枝娘会到派出所告二蛋?二蛋也就是做了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在局子里顶多关个一年半载就会放出来的,可他非要跟枝枝干那事,被判了两年半,这下舒服了,得劲了吧。”
…………
污言秽语夹杂着的冷嘲热讽和幸灾乐祸,像一条条毒蛇朝着牛晓天袭来,他急忙加快脚步,以最快的度躲开这里,匆匆忙忙朝家里奔。
晓天的家原来住在村里宅,他哥牛飞龙溺死时他还没出生,出生后的七岁那年,他爹因病去世后,他娘在屋里烧香时不小心引燃了大火,三间青砖瓦房烧得干干净净,只得搬到村西头爷爷奶奶生前的茅草屋去住。
刚到家门口,屋内冲出一个提着裤子的人,差点把晓天撞翻在地。
晓天定睛一看,是村里的老光棍牛有田,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即从墙角顺手抄起一根扁担,使劲的往老光棍身上招呼。
牛有田穿着棉衣,依然被打得龇牙咧嘴,但态度非常嚣张,“牛二蛋,俺弄你娘咋啦,有本事你打死俺,要是打死俺,你可不是再进局子的事了,要吃枪子的,哼!”
晓天的眼睛在喷火,真想一扁担结果了牛有田的命,可想起了狱中相处的那个神秘老头,出狱前,神秘老头千交代万嘱咐,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在没有实力允许的情况下,一定要克制住情绪,哪怕被人捅上几刀,只要还能活命,就不要还手。
尊严被人肆意践踏,家人遭受凌辱,自己含冤入狱,两年半的青春一去不复返。在这个村里,除了牛老太爷和邻居刘桂香,从始至终,谁在乎过他一家人的生死!
俺家的天现在是塌了,师父说,君子报仇,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都不晚,有那么一天,俺牛晓天一定再把这天撑起来!牛枝枝,老子一定会让你这一辈子活在后悔当中!
牛晓天照着牛有田的屁股就是一脚,怒吼一声,“滚!”
老光棍赶忙连滚带爬的跑远了。
屋内,一片漆黑,充斥着浓烈的酒味,牛晓天摸索着找到火柴,点亮了油灯,小小的灯芯燃亮了房间,她娘靠在床头,被子盖着下半身,上身衣襟敞开着,手里握着已喝了大半的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