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糊涂的大脑正扭曲着一个孩子的认知。
这孩子懂事,从小到大都在看着她的眼色生活,说话办事都顺着她的脾气,这她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偏执地相信这孩子是个女孩,他便顺着自己的想法,穿衣举止都按照女孩那样打扮自己。
她不敢想象,在那个小小的脑袋瓜里曾经经历过多少次的颠覆和风暴,如果今天穆百川不跟她讲,不强迫她看清现实,那穆勒要像这样长大吗?
这样长大的小孩,在终于和世界碰撞,却把尊严摔成碎片的那一天,他要怎么面对呢?
于是晚香奶奶走到穆勒面前,握着他的手,迫切又真诚地道歉:“妞妞,这些年是奶奶不好啊,奶奶给你赔罪啦!”
说着说着,晚香奶奶又抹起了眼泪:“以后也不能叫你妞妞了,是奶奶叫惯了”
穆勒握紧了晚香奶奶的手,心情复杂,主要还是担心换个样子晚香奶奶会认不出自己,不过穆百川回来了,晚香奶奶就得习惯家里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子的生活。
穆哈哈看着奶奶抹眼泪,便也跟着擦眼睛,晚香奶奶爱怜地腾出一只手去摸他的小脸蛋。
她很愧疚,她一个当奶奶的,终究没把两个孙子好好带大。
这成了晚香奶奶的一块心病,每次意识清明,或者大病初愈,晚香奶奶都会拉着穆勒的手,一边颤抖一边跟他道歉。
这就是他和晚香奶奶问好的方式,因为除了这些时候,晚香奶奶很少会直接认出男孩模样的穆勒,所以每个午后醒来,她急切的唤着穆勒的名字,看到或穿着医院制服或穿着t恤牛仔裤的穆勒时,心里难免一阵失落:穆勒来了,妞妞又没来。
跟着就会心生不满,把水杯和餐盒砸在穆勒身上,大声咒骂他,“你个变态臭虫,把我的妞妞还给我!”
今天醒来,她不仅跟穆勒道歉了,还攥着穆家兄弟的手不愿意松开。她的笑容温柔又满足,还嘱咐秦诺和:“以后我的勒勒就要交给你照顾啦!”
闻言,秦诺和连连应和,头点得像是他车载香水上的安了弹簧的小狗脑袋。穆哈哈则是一知半解的样子,不确定该不该跟着点头或者表达高兴。
穆勒脸都红透了,自己这么容易脸红的吗?
晚香奶奶像是很放心秦诺和,拉起穆哈哈的手跟他嘱托。
“小相忆,你从小就是个可怜的娃,奶奶有时候就想啊,如果是个头脑清楚的老太太看着你长大,你会不会比现在还要优秀?你的这个病如果更早一点被现,你是不是过得比现在还好?”
“嗯?”穆哈哈更迷惑了,晚香奶奶从没主动跟他提过自己的病的事,他一直以为晚香奶奶是不知道的。
“但你和你哥从没让人失望过,你比你哥幸运,你有个懂事的哥哥。以后你要多体谅穆勒,听穆勒和你诺和哥的话,把自己照顾好……如果可以,也照顾照顾你哥。”
“嗯,我知道了。我爸说过,小时候穆勒保护我,长大了我保护穆勒。”穆哈哈一脸认真。
嗯,晚香奶奶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她的眼神又开始涣散,眼睛里才刚点燃的光亮像是又要消失。
她紧紧握着穆勒的手,把他拉近自己的嘴边,穆勒附耳去听。
“妞妞,我想再见见妞妞。”她说,不过声音越来越微弱。
秦诺和不解:“你不就是奶奶的妞妞?”
穆勒起身,拉着他缓步走出病房,走到护士休息室,慢慢说着:“妞妞是奶奶的小女儿,十二岁时因病去世了。”
秦诺和沉默。
穆勒拎着包走进卫生间,再出来时已经是另一幅扮相。
傍晚,夕阳洒了满天,病房里被渡上一层飘渺的金色,像是慈悲的神降下一道福祉。
门被敲响,接着被一只纤细的手从外推开。走廊里的风吹进了病房,晚香奶奶被清风唤醒,醍醐灌顶,睁大了眼睛。
来的人正是她的妞妞。
妞妞穿着她最爱的那条白裙子,扎两个乖巧的低马尾,无忧无虑地笑。
“妈妈。”妞妞唤她,“妈妈,妈妈,我穿这条裙子好看吗?”
嗯。晚香奶奶不住地点头,全身微微烫,喜悦的血液在体内奔流,心脏有力的跳动声也让她快乐,她感觉失去的力量正一点点恢复,想要走下床去再抱抱她的妞妞。
“妈妈,我给你唱歌吧,刚刚老师教我唱的!”
好啊,晚香奶奶配合地拍着手,笑容灿烂。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听了一句,她觉得这曲调似曾相识,便跟着一起唱起来。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歌声里,她看到自己匆匆忙忙、半梦半醒的一生:谦逊有礼的丈夫,漂亮懵懂的女儿,英年早逝的儿子,一双活泼可爱的孙子。
她看到自己一左一右两只手拉着儿女走过他们上学的小径,儿女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当天班里的事;归家后丈夫坐在门厅读报纸,瞟一眼孩子脸上黏糊糊的糖渍,还埋怨她怎么又惯他们吃糖。
她看到自己又一左一右两只手牵着两个小孙子,左边的小孙女活泼懂事,右边的小孙子文静乖巧,他们俩的另一只手上拎着她刚刚买的菜,说是怕奶奶累着。
她看到抢救室外穆勒惨白的脸,以及他看到她睁开双眼时露出的劫后余生的笑,可怜兮兮的样子让她的心好疼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