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德其实算是家庭最幸福的一个,虽然家里条件之前够不上中产,但妈妈工作肯干,爸爸勤俭持家,最起码是工薪阶层,温饱无忧。
邻里再吵闹,面积再小,那也是个城市中安全温馨、半年都有供暖的房子。他念得起书,上得起学,看得起电视,有很多玩具,穿的是可爱崭新的制服,在上小学时得到了一个簇新的牛皮小书包,上学时穿行在画着绝美壁画与镶嵌神圣雕塑的地铁站,而不是路过一片片废墟。
这都是父母为他尽力提供的好环境,如果还留在克罗地亚的小城市,别的不好说,在足球教育的资源上,肯定是一辈子都比不上莫斯科的。队友们口中“怎么也找不到草坪踢球”,是他进入青训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的事。
18岁进英超,他的职业生涯顺利程度超过了所有国家队队友。
还很年轻漂亮的父母每场比赛都能出现在看台上满脸幸福地亲吻他的额头,他也赢过了很多队友。
大家也能看得出他是个从来没经历过战争和战后重建疮痍的幸福小孩,结果此时却就属他哭得最厉害,反而都有点伤心不起来了,感觉有点无奈和好笑。
“不说了,都过去了,大家是坐一起开心的,怎么变苦情大会。”莫德里奇抱住鱼鱼头,顺了顺他的后背:“看把不懂的小孩子吓的。”
沙德想说自己懂的,他不是害怕才哭的,他是真的很难过。可他转念想到如果他没有受过这些罪,他又怎么能说自己懂了。
乔尔卢卡抽了纸要替他擦脸,但沙德已经自己把鼻涕眼泪抹掉了,乖乖巧巧地坐着,难得没躲他。这让他的心肠柔软了下来,不由得替他理好头发,逗他笑:“现在知道心疼哥哥们了吧?以后还怕不怕我了?”
沙德努力地看了他一会儿,重新哭了出来,一扭头趴莫德里奇膝盖上:连乔尔卢卡这么可怕的家伙小时候都那么不容易,妈咪得多难啊?
好心疼。
他不知道怎么讲心疼,但这种情绪密密麻麻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让
莫德里奇觉得今晚的事真是坏,没必要。()
年轻人不懂和开心是好事,他们吃过了很多苦,但那些苦头和今日的成就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绊脚石。大家努力跨越那些,就是为了让自己、让自己的孩子能过上像沙德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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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笨笨的小孩也能被细心呵护长大,追求一点梦想,成就一点事业,这才是值得赞许的世界。
而且……他才不想要自己在沙德眼里是什么脆弱的、千疮百孔的人,他本来也不是。
“你真是鱼啊,哪来这么多水。”莫德里奇笑话他,捏捏他的下巴:“是不是还是被查理吓的。查理你看你,长张帅脸得意三十年,现在终于遇到麻烦了,看来你长得和深海大鲨鱼一样吓人……”
乔尔卢卡假装捂脸:“呜呜。”
沙德急死了嘛:“卢卡!——”
大伙终于不再难过了,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队内没有耍大牌的巨星,没有急功近利冲队友发火的傲慢哥,没有不同俱乐部间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特殊的经历像纽带一样把他们捆绑在一起,尽管爱国是一种很天然的情感,但克罗地亚人对这个主题的理解显然要更深入和特殊一些。
由此而来的战斗意志总是更柔软,也更坚韧。
一切赛前准备都是有条不紊的,比赛到这个阶段,大的战术变化已经很少了,训练也是以放松和保持身体状态为主,基本还是多钻研对手,提前演练,模拟比赛中可能出现的情况,多练定位球。
7月10日比利时和法国队的比赛他们也一起看了,就当代入一下提前适应氛围和压力——这招确实挺管用的,这场过于激烈和高压的比赛反而把他们越看越轻松了。
决赛需要面对法国的事先不说,最起码半决赛的对手英格兰,是死也不可能踢出这种球的。
能分到下半区,他们真的很幸运不是吗?而这种幸运正是小组赛时他们的勤恳奋斗换来的,否则他们就该和浑浑噩噩的阿根廷一样,出线就遇法国了,那样的话,他们还会走到半决赛吗?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法国和比利时踢得非常焦灼,双方都强得让人目眩,整场比赛只发生了一个进球,就是法国队在上半场时靠定位球机会进的一个头球,来自后卫乌姆蒂蒂,他还扭了个非常有记忆力的庆祝动作,像是把浑身的压力都尽数释放。
阿扎尔这场比赛的表现近乎超神,数次逼近带来一个进球,可惜法国队后防太稳,俱乐部的好队友坎特在国家队中更是限制他的一把利器,最终没能创造奇迹。不过如果不是库尔图瓦在后场高接低挡的话,也许悬念也不会保持得那么久。
洛里也许是本届世界杯表现最让人不满意的门将之一,但奈何他身前的阵容完美到容错率高得不行。库尔图瓦也许是本届世界杯表现最完美的门将,哪怕没进决赛也没有之一,但奈何他的队友们始终没能打破那个1:0。
门将只能保持比分,没法为队伍进球。孤独地站在门线前背对着嘘
()声或呐喊声等待下一次进攻汹涌来袭时,大概是他们最孤独、最渴望那一头的前锋能支棱起来的时刻。
在过去的日子里,库尔图瓦出现这种心情的时间不多,因为一方面,他对俱乐部的比赛只有职业心情,没什么私人感情可言,自己能保持零封比什么都重要,保持不了,只要不是他的锅就无所谓;是他的锅?那更要立刻遗忘,怎么能留着懊恼。
另一方面,他心里好像总是有安全地带的。如果沙德在场上,他相信对方会进球。如果对方没进,他就怪阿扎尔没做好球。如果沙德不在场上,他在心里骂教练沙雕。总之,一切情况都是有落脚点的,并不会让他感到空白。
他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忽然有点忘记如果身前永远都不会有沙德时,他是如何眺望前场,如何思,如何想。
他以前也会感到同样的孤独吗?就和现在一样,整个球场都在山呼海啸,高唱马赛曲时一样?
真奇怪,他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往的人,或者说是个几乎从来都不回忆过往的人,但比赛哨声响起的这一刻,圣彼得堡十字架体育场灯光璀璨,回忆忽然席卷而来,他人生中的第二次世界杯就这么结束了。
四年前在巴西时他们八强出局,库尔图瓦其实没什么感觉,骂骂咧咧地诅咒了一番后卫,也诅咒了依然死活不愿意和他说话的德布劳内,洗澡时已经开始想假期剩余的一点可怜时间该去哪里玩了。
那时的他感觉世界杯就像天上的雨一样多,感觉还有好多个下一次,现在的感觉却不是这样——四年弹指而过,原来人的青春是这样的短暂的,他今年已经26岁了。
下一届30,30后还会不会有下一届呢?
直到输球前,他都没觉得自己有多喜欢世界杯,甚至很多次感觉自己是在加班干苦差事,要不是有点知名度和商业上的好处,纯粹就像军人服兵役一样,他们也在给国家队服役。可现在看着队友们垂头丧气沉默不语,法国队在欢呼庆祝,他忽然又恼火了,觉得像把好东西拱手让人。
烦死了,怎么就这么结束了?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沙德身上,沙德还没结束,沙德可能正在电视机前看着他结束,也有可能已经像个小猪仔一样睡得香喷喷香喷喷。他们不会在莫斯科相会了,他也不会在决赛时打败对方,把哭成泪人的沙德搂进怀里,脱下一双属于世界冠军的手套送给他。
沙德属于他人生意外的剧情,是他从没设想过会出现的存在。他会设想队友,设想恋人,设想妻子,设想孩子,设想未来的家庭生活,设想度假地点,设想今天的晚餐,但他不会设想这么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