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他苟姐。”秀章满脸堆笑地代儿子回答。
“哼哼,”白麻子嘴一撇,“是哪个,叫你们学生娃子回来吃饭的?嗯!”
“哦,是这样……”
秀章小心代儿子说明了学校的情况。同席的妇女们也都附和,目的是解围。
“不要说了!”白麻子突然大将军式地一摆手,又如母驴性起倒腾中那般吭哧了两声,然后非凡地清了清嗓子,说:“学校生活不好,是吧?——当然了,共产党的学校中的日期呀,是没有破产地主过去的日期好过嘛。啊,没有那么些鸡呀鸭呀,没有顿顿人参燕窝、天天花天酒地的好日期,是吧?嗯!”
白麻子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秀章明白,楚天的大哥二哥都是破产地主,所以在白麻子眼中,楚天一家也应该是地主。对于白麻子的讥讽,卯生听不太懂。他傻傻地望着对方。
“但是,我们大家要晓得,这是么子时候?这是大跃进,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候。啊,二十年呀!这口号天天在喊,哪个没听见,啊?简单地说,这不是一天等于三天、两天,不是小阵式。是三面红旗迎风飘扬的时候。是共产党的天下,啊!……”
白麻子恍忽自觉有些跑题了,于是干咳两声,又撇了撇嘴说:
“再说啦,大家不都有娃子在学校吗,啊?如果,都跟卯生一样跑回来吃饭,我们妇女队拖儿带母的,像个啥东西?我们的军事化还要不?老百姓不要了军事化,那还是个啥社会,啊?……”
白麻子背剪双手,歪着身子,像玩猴一样围着桌子转,围着桌子说。但是她说着说着,突然卡壳儿了。大概学来的新名词被她生拼硬套,稀里糊涂中用完了。故急得她猝然站下,支支吾吾一连吭了好几声后,才猛然一挥手道:
“所以,我们说到这儿,么子都不说了。只是卯生你要给我记着,日后再也不能回来吃饭了!要不,食堂要停你娘的伙食,一个顶一个,说到做到。哼哼!”
白麻子最后的“哼哼”声,哼得居高临下,斩钉截铁,哼得颇有些份量。然后,她丢下发呆的母子俩,胜利者般地一撇嘴,扬长而去。
饭厅的女人们,低声咒骂着白麻子,先后悄然离去。走时无不同情地看了看秀章和卯生。
当人去尽时,秀章终于忍不住,搂着儿子的头哭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盼星星盼月亮生下的儿子,到如今,竟然不能保护儿子吃一碗普普通通的饭。而且,这饭不是没有。集体从不喂猪喂鸡,成盆成盆的剩饭,只能三人两人抬着往厕所倒。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看着卯生放下的碗,母亲知道气盛的儿子这一顿饭是吃不下去了。可是家里什么也没有,毫无办法补充儿子空空的肚子。她心痛地搂着儿子,泪如泉涌。
卯生呆呆地仰望着母亲的泪眼,慢慢地小牙咬破了嘴唇,血染红了下巴,汩汩地流淌着。但他始终不哭,只不断地为母亲擦泪。
突然,他挣开母亲,抓起那个他刚吃过两口的饭碗,直奔出去。他奔到正为妇女们分工的白麻子前面,抬手连饭带碗,照准麻脸猛然砸去。
可惜,他人矮力小,本是准备照打麻脸的,却只将饭碗甩在了白麻子那瘪瘪的胸脯上。碗滚了下来,咔嚓甩成两块。
白麻子惊恐地愣住了。卯生却毫不犹豫,他像头小豹子似的再度迅猛地扑了上去;抓起地上的半边碗,两眼血红,饿虎扑食般地一蹦老高,拼尽全力直照麻脸挖了下去,挖得扎扎实实,直挖得黑麻脸皮嘶啦一响。
这一切只发生在两三秒钟内。只见白麻子在“哎哟”声中连退数步,黑麻脸上立刻见红,几滴乌血像卯生嘴唇上鲜血一样汩汩地流。
“你,你反了!”
白麻子没有顾得胸脯上的饭渣,一把捂住流血的脸,歇斯底里地大叫。
“告诉你,麻家伙,明天,我还要回来吃饭!”
“我,我找你娘!”
“你敢!”
卯生说罢,也胜利者般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