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吉子有根当下时尚的自称的电棒,贼亮。当他发现粮仓门上没有了那把大锁,取代的是一铁环时,不由回头问卯生:“咋回事?”
卯生如实相告。
冯吉子将信将疑,当他侧耳倾听,确信仓内有人时,这位土改时的民兵的勇敢劲似乎哗一下全上来了。他扑上去,照准仓门狠狠地擂了一拳,同时骂了一句粗话,转身一跺脚,忽然扯起尖厉的嗓门大声喊叫:
“快来人呀,粮仓有贼,有贼——偷粮食啊!快来人呀……”
这声音在宁静的深夜格外宏亮,像野狼怒嚎那样惊人,那么刺耳,那么瘆人,直令人听得汗毛乍起,无比惊恐。
冯吉子不断地呼叫,叫声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宏亮;叫得夜空和远山都发出苍凉的回响。
回到了母亲身边的卯生,这时忽然间突发奇想:幸亏母亲让冯吉子吃下了一满碗野菜,如若半碗,恐怕他就没有这么大的声音了。
四周狗叫了,灯燃了。人们跑着,惊诧之声此起彼伏,显然是互相打听着,催促着。
奔跑之声愈来愈近,越来越急,男男女女,争先恐后。饥饿的人们,将粮仓中的粮食看得比生命还珍贵。他们潮水般向粮仓扑来、涌来。又全像救火那般急切。
霎时,各家各户能跑动的人都来了,二百多人,无数根手电与火把,照得粮仓前如同白昼。一时间打探声,喝问声,人声沸腾得像烧开了的锅。
冯吉子见人来得差不多时,胆子一壮,当年斗地主时的那股炮劲再度喷发:他一把拔下仓门上的铁环,高喊一声“杂种”,哐啷一脚踢开了仓库大门。
唰一下,数十根手电一齐射进粮仓,那光线足得像要爆炸似的。
人们看清了,白麻子像只黑熊似地蹲在仓内,浑身发抖,狼狈不堪。她双手拼命地护着麻脸,仿佛只有这样才可遁形、才可逃脱劫难似的。而她男人更糟,像条狗样佝偻着瘫在地上,一泡骚尿已经流进了谷堆里。
奇怪的是,几十秒钟内,人们仿若自己作错了什么,全体大气不出,个个惊若寒蝉;仓内仓外,死一样寂静,空气也好像凝固了。
“哎呀,这些人咋都傻了呢?”卯生心急火燎,好像怕人放走了白麻子似的。他真想上前去鼓动一番,可是母亲按住了他的肩头,坚决不允许他再参入。
实际,人们是猝然间,一时接受不了曾经飞扬拔扈、不可一世的母队长,原来是这么个卑贱小人的事实。但人们很快地终于从惊愕中醒来了,而且像陡然打开了长江大闸,哗然大作,咆哮一片:
“麻女人”,“不要脸”,“臭婆娘”,“骚卖货”,“该打”,“该杀”,“吃她的肉”,“剥她皮”,“抓起去”,“捆起来”!
“捆个球呀,打死她个贼日的——算雀了!”
争相怒吼,雷霆万钧。不善叫骂的小伙子们,个个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白麻子大汗淋漓。在此随时都将火山爆发般的众怒之下,她大概也感到自己末日到了。忽然,她像狗一样爬到粮仓门口,面向怒吼的人们长跪不起,抱拳作揖,磕头如捣蒜般地哭求道:
“老少爷们儿呀,我对不起大家,你们把我送走吧,我愿意去坐牢。是我一时糊涂,黑心烂肝地做下了这种事,活该呀,快把我送走吧……”
人们又一次全愣住了。除了白麻子单调的哭求声外,粮仓前寂静一片,悄然无声。
卯生又一阵紧张。他明白白麻子这玩的是金蝉脱壳,避重就轻力图自保的诡计。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人们发愣只是一瞬。
“莫听这骚婆娘的。送走,哼!上面有她当官的兄弟,有人保她,送也白送。还是我们来整治她这个臭婆娘吧?啊!”
“对呀,还是我侬来整她狗日的吧!”
“整!这骚臭婆娘整治过多少人啊,我们为啥不能整她!”
“整!”
“整!”
“整她狗日的一个小死!”
白麻子彻底绝望了。她双手撑在跪着的膝头上,嚎啕痛哭,涕泗滂沱。那模样令秀章不忍多看。
“哭你娘家个崽×!”
这是一句湖南话。声宏气雄,震天动地,以致全场顿然鸦雀无声,连白麻子的哭叫声也戛然而止。
卯生顺声望去,不由大喜。用湖南话骂人的是何贤魁。其人有些拳脚功夫,为人刚烈正直,敢说敢为。他六十余岁,个大体壮,头上还留有晚清遗风的小背头,有时还扎出一条五寸左右的小尾巴。他一口标准的湖南衡阳话。这何家沟人,老家多系湖南。相传始祖来兰山已两百多年了,但至今五六十岁以上人,从长辈口中继承过来的依然是湖南的故土乡音。
何贤魁在众人注视中,脚步咚咚,一路生风地朝白麻子走去。白麻子一见,突然大惊失色:欲站起逃命,又不敢,想退进仓库,恐怕无及于事;一时左顾右盼,像在寻找老鼠洞似的。当她确认上天无门钻地无缝时,竟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嚎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