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镇定后,再看信件。
信中语言精练,言简意赅,情感丰富,思念之情充溢字里行间,仿佛笔笔含情,字字是泪。但大出意外的是,他日思夜念的孩子,竟在其怀胎四个月时,即她婚后第二个月小产了。她说了她的悲痛,表达了她和卯生共有的不幸与她的歉意。最后,特意强调地说明:孩子之事纯属意外的自然小产。至于她与人婚后情况,只是一笔带过,说是很好。
——真的很好吗?他怀疑。同时,他更怀疑的是自己和金琬的孩子是否真小产了。即使真的小产了,他也怀疑是否真属意外小产。更该考虑的是,是不是她顺利生产后,受人钳制或教唆,而谎称孩子早已小产了呢?他急切地第三次展开信来,侧重读了有关段落。终于,他沉痛地将信揉成了一团。是的,孩子是没有了。要不,她写不出这么悲痛的信,流露不出这么沉痛的感情。
这刹那,他为自己刚才怀疑金琬而深感愧疚。人,不应该轻易怀疑自己深爱的人。
但是,他仍然十分怀疑孩子是否真属意外流产。因为她身边有一位赤脚医生,医生若有歹意,小做手脚,堕一腹中胎儿,当是反掌之间事情。然而是与不是,都将永远是个谜。因为他不忍心追问,也没必要追问,追问恐怕也无结果。再说,孩子总归是没有了,既然于事无补,又何必追问,何必徒增金琬的痛苦与苦恼呢?只是这疑惑苦了他几十年。
卯生心情沉重、悲伤,恍恍惚惚间上了自行车。一路上,熟人招呼他仅点头还礼。点头之后,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与金琬阔别一年中,他数以万计次地思想着她腹中的孩子,寄托了多少情,寄托了多少爱,增添过多少美好的想象和向往。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早在他诸多美好的想念之时,孩子却已经失去了,想来多么抱憾和痛心?孩子的失去,不仅有负了金琬当初一番苦心,损害了她为保护孩子匆匆而嫁的初衷,更使他与她失去、削弱了相互思念的基础和纽带。他和她失去的岂止仅仅是一个孩子?
他想,这件事对于他和她都是一痛心的损失和打击。
他不敢想象,金琬失去孩子的当时是什么心情。但可料想,她一定比自己此刻更难受。因为这份苦心的计划是她设计的,孩子是她怀上的,也是她从他身边带走的。去年此时相约,三年以后让卯生看孩子;而如今,什么美好的期待、期盼也没有了,不复存在了。以致她在信上负疚地说:她有负于他。他想对她说:事已至此,她不应该这么想,他不会也没资格怨怪她。相反倒是他应终身感念,感念她曾经为他、为孩子,对人作出过的让步和牺牲。
然而咫尺天涯,他这些内心话如何能表达?
幸好的是,卯生今天的心情虽十分痛苦,但毕竟在同一天知道了妻子为他生了孩子,算得是悲喜掺半。悲痛的一面已无法挽回,欣喜的一面却实实在在。只是这份欣喜严重受到了情绪的影响,令他一时别有压抑,难得十分开怀。
习惯性,卯生每每外出归来,总要先到师傅家问候一声。这是礼节,也有师傅家住大路边的方便性。师傅不在家,师娘一见卯生十分高兴,连连道喜,又怨他回家太晚,说是孩子出生都已经七天了。
卯生勉力含笑,开口便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师娘稍稍一愣,即刻又笑,她慈善的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充满着高兴地说:
“女儿咧,粉嘟嘟的一个小千金!”
“女儿?”
卯生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心陡然一冷,冷得好像掉进了冷水盆。太意外了。因为,可敬的师傅曾不止一次断言贺春英怀的是儿子,怎么会是女儿呢?在他心目中,师傅“博古通今”,善知过去未来。他怎么在他身上会犯下如此错误?而且几月前——也就是妻子怀孕第三月时,师傅夜半做了一个吉祥的梦,高兴得老人当即叫醒卯生,说他梦见卯生的朋友为卯生家送来了一对金狮子;这狮子一大一小,金碧辉煌,而且从其蓬散的鬣毛上看,自然是一对雄狮。由此,老人又一次断言;雄狮雄狮,定是儿子。同时强调说,据他推算,卯生这一辈子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听多了,卯生对师傅的话深信不疑,心中想的一直是儿子。可如今……他像人于梦中捡得大元宝,醒来却是大西瓜般的沮丧和失落。联系到刚刚读过金琬的信,真有点雪上加霜的味道。
师娘仿佛从卯生脸上看出了什么,她笑道:
“看你这娃子哟,女儿不好吗?头胎女儿是个宝,长大是父母的小棉袄。快回去看看,啊!”
卯生苦笑笑,师娘却笑得很甜。
告别师娘,卯生双腿无力地走在回家路上。他走得很慢,慢得比平时走这段路多出了三倍时间。这本是燃一棵烟的路程,他走了至少有二十分钟,心情很沉重。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可敬而不善玩笑的师娘,这次却开了一个令卯生日后想起即啼笑皆非、哭笑不是的大玩笑。
若按二十世纪末论,据说的中国人平均寿命已达古稀计算,卯生此时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一人生路。且已过去的这段路上,他跌跌撞撞,自以为是虚度年华,一事无成。沦落今天,什么机遇,仕途,什么爱情,幸福,无一不被他亲手丧送,全成泡影。而今唯有的憧憬,唯有的期望,就是想通过自己努力,安贫乐道,追求实现古时文人向往的那种恬静的田园生活。也倾慕苏轼笔下的,“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是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式的醉人的乡间生活。然而这最低的一点点人生奢求,也需要有儿去“锄豆溪东”啊。
由于耽搁,他如今已经年届二十四、五。这年龄于这年代,在农村已经是相当的晚婚晚育了。与同龄人相比,别人家的孩子早已三三两两,早已承欢膝下。加上自己体弱,本该早生儿子,早一些看到儿子们为他织出田园风光,也让身为农夫的他老有所养。却没有想到苍天无眼,连这点可怜的期盼也再一再二,无情破灭了。下一胎还需多久,下一胎又是否是儿子?
这一路,他突发奇想:如有什么神力能够改变事实,能将女儿变成男孩,他愿倾其所有,花掉数千元换一个心满意足,换一个老来无忧。这时候的数千元是笔巨资,是百姓中的天文数字,很少人拥有。而他卯生却实实在在拥有,并愿倾囊而出。当然这种想法极其荒唐,若干年后,他还常为这桩荒唐的奇想而发笑。但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一生未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