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说的好,人的寿命并不是天定的。道家为鼓励修练者们有一句口号:“我命在我,不在天地”。人命不是天定的,特别是身体功能健全的年轻人。
人的命运像尊魔鬼,它能给人好坏两方面的机遇。好机遇被人抓住了,朱元璋放牛郎也能做皇帝;坏运气没避过,神童颜回九岁竟夭折。五行运转,时光流动,祸福机遇都一样,稍纵即逝,只要避开就错过,将死的不一定就死。如同黎明,如果随父去作客,不去水库洗澡,避过一时,谁知道他还能活过多少年?
卯生的心在疚痛。他恨时光不能倒流,不能再逆向流回十多个小时前,给他一个重新抉择儿子生与死的机会。他恨自己一生竟然在儿子面前犯下了这等滔天罪行。以致日后妻子与他斗嘴时,她说是他谋害死了儿子。他竟也含泪默认了。尽管妻子纯是无事生非,尽管妻子是项庄舞剑……
卯生的表停了。凭感觉他估摸天快亮了。他要去水库,希望那里有他活着的儿子——天下奇迹常常有,或许老天有眼,手下留情,没准儿子挣扎起来了,游到库边某一丛荆棘边抓着了什么,正等待他去解救、去打捞……但他想得更多更现实的,还是儿子已经死了。只是不忍想象那具浮起来的尸体。于是他什么也不想,不敢想,只知道水库上有他的儿子,只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去,赶快去。
他轻轻溜下床來,站了很久,努力克制着头晕。然后轻轻地向门边靠近。他扭头看床上苦娃子时,幸好睡得正香。他放心地回过头,迈步向门外走去。可恨他忘了门前有台阶,一步踏空,人往前窜,近一米八高的大个子,竟像木桩倒地那样扑了下去。
他感觉到自己跌得很重,很沉,好久爬不起来。无奈中,他索性伏着,休息着。好像听到苦娃子梦中哼了一声。约七八分钟后,他终于爬起来了。两只膝头生疼,一摸有血。活动一下双腿,知道并未伤骨。于是他艰难中缓慢地往外走。被铁链拴着的狗在他身后叫嚷着,咆哮着。
向西?好像是说水库在西边。来此,差两天就是一个月了。但他回家去了整整半个月,实际在此只住了十二三天,而且是早出晚归,因此他对周围环境只有一个大概印象。
天很黑,加上头晕脑沉,一时竟然辨别不出哪边是西方。估摸了很久,终算肯定了方向,却又上上下下找不出去西方的道路。向西去的方向是一匹长长的南北贯通的大山梁,山脚下凌乱无绪地盖满了房子,哪里才有上山去的路呢?
他踉踉跄跄,像一夜游神似的,一上一下,在这上下五百米左右的地段上寻找着。也不知找了几个往返,直到他深感精疲力竭时,才终于在一户人家山墙边找到了一条似是似非的上山小道。他蹲下用手摸去,感觉这窄窄的小道边长满了路边草,看来这里应该是条上山的路;只是走不几步即发现这路奇特的陡,而且全是油腻腻的扁沙路,露水铺地犹同抹油,很滑很滑。他两腿无力、发软,三步两滑地往上走着,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爬起,爬起摔倒。最后一次他跌得直条条的,两膝伤口刺心般疼痛。他挣扎了很久,竟再也爬不起来了。
但他不肯停下,站不起来干脆就爬。爬也十分费力,路面之陡,远胜幼儿园中的滑梯,仅靠四肢运动是无法向前的。幸好小道两边都有那韧性十足的路边草,唯可赖以助力的也只有路边草了。他抓住路边草,一把换一把地往前蠕动,向上窜动,一脚换一脚地往上蹭,往上蹬,如此这般艰苦地拖运着自己的身子。
比路边草更可借赖的是毅力,是渴望。
高高的山,拼命地爬。他仿佛压根儿没有想到为什么要这么急切地爬。只有日后回忆起来,才感悟到什么叫思念心切,什么是失子之痛;也想到了痛苦中的人很愚蠢。
东方鱼肚白时,卯生终于爬了山顶——不,应该说是半山腰。前面一条宽阔的缠山公路横断了他的去路。他爬上最后一个陡坎,“四脚四手”地撑了起来,终于伸直了腰。该往哪里走?是上,是下,还是横穿?
横穿,前面是厂房。
正当卯生为难时,身后一群人赶来了。他们是程嫂,苦娃子,小陈媳妇,以及房东的儿子、女儿和几位满目同情,卯生却不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
程嫂大张着口,猛喘:“他、他……他何叔呀,你让人好心痛哟……走,我们一块儿走!”
卯生定定地看着程嫂,他知道,这位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已经年逾六十的热心热肠的老嫂子,是怕他想不开,是怕他也跳进水库中。他热泪润眶,又在心里埋怨她道:我怎么会去死呢,我还有仲甫,还有三郎,还有家呀。
他试图劝程嫂转去,说有苦娃子等人领路就感谢不尽了。可是程嫂坚持要陪同。她说程先生爬到半山坡,实在爬不动时,被她“吵”转去了。又说程先生老泪纵横,要他们千万保护住卯生……
去向是顺着公路往下走。走不多远便横穿公路,上一条左边有着高高人工石岸下的小道。小道前行百余米,山又忽然挡住了去路。细看,才发现左右两栋新建房屋之间,有一条天险般的小道。这里,也许原来是条路,后被两边建房者比赛般的啃啮侵占,现在仅剩尺余宽,七八米高,宛如一把斧头竖起、斧口朝上的刀刃似的一条泥埂。而且这土埂中途凹进凸出的,还需攀越两块悬着的粉石包。
程嫂与卯生,是苦娃子等年轻人前扶后拥,亦牵亦拖,悬处是托着屁股上去的。但总算上来了。卯生回望时不由胆颤心惊。他想,儿子来时,不知是不是也走这条路?若是,他独自一人,该多危险呀。
一上山梁,横走不远,便看得见前方的,远处的那汪纠人心肠的水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