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仲在离‘长庚阁’不远处就下了,这群油腻的侍卫挥了挥衣袖,脸不红心不跳地留下一地吹捧,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他理了理衣衫,憋着恼怒踏过方方正正的三级台阶,台阶两侧分立着涉阶而高的汉白玉扶柱。
扶柱笼罩在金波中,愈发白亮,柱子顶刻着的舞狮含着宝珠,闪烁着生气——斜睨的眼珠却透着一丝阴翳狠辣。
‘长庚阁’同样用的琉璃瓦和朱红梁木,只是瓦片中多参了绿瓦,重重叠叠的斗拱和和花纹繁复的门窗也不是那种明艳的红,而显得颇为喑哑沉郁。
阁楼跟翰林院、文渊阁一个样式,只是后者流出的是墨香,前者透过薄窗纸的可不止墨香,还有一股熏香。
那是‘麝香膏’的味道,光是点燃指甲盖大小就得烧掉几两银子——丁仲闻出来了,他对着木门拱手,“父亲大人,孩儿前来给您请日安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丁仲望见了大堂内或坐或立的几个人影——
都是老熟人了,坐着的一个状若文弱的年轻书生,眼角、额头、脸颊处却分布着几道细细的皱纹;另一个则是丢进人堆里找也找不到的路人脸中年男人,瞳孔暗淡,神色阴翳,左手捧着册子,右手执一只毛笔,低头速写。
堂内东西面矗立着的梁柱靠着个汉子,站在他们中间相当突兀,青袍隆起,抑不住底下遒劲的肌肉,鬓角和脑后悬挂的头发倒竖着,黑的发亮,发梢硬的刺开去,像套了矛尖——
国字脸,皮肤偏黑且粗粝,脸上挂着个豪爽自来熟的笑脸,好似一个常年奔波西域的刀客,看见丁仲哈哈大笑地就抱上来,“哈哈哈,贤弟今天来晚了呀,老子在这等了这麽久,等的就是你,再跟这帮孙子待一块,老子怕是要发臭了。”
丁仲强颜欢笑地拥上去,一边暖场,“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各位兄弟都忙着料理事情,林兄莫怪,咱能帮父亲分一份忧就多分一份,怎么能说臭呢?要‘臭’那也是‘臭味相投’!”
他就差捏着鼻子躲开他身上飘来的汗臭了。
汉子捧腹大笑,粗犷嘹亮的声音挤满了整个大堂,震的人耳膜生疼——
其他四人要么皱眉要么掏耳朵,可惜此时他正笑到高处,仰面朝天,当作看不见,“贤弟说话最有趣,向来也最孝敬父亲,最近步步高升——老子可要好好学学,贤弟到时可要倾囊相授啊,哈!”
丁仲眼皮一跳,差点一巴掌扇过去——他眼下最忌别人拿他从二品掉到三品的事当玩笑开,这莽夫却有口无心的直说。
丁仲忍着窝火回答,“贤弟岂敢在林兄面前弄拙,说到一个‘趣’字,这方面镇抚司刘大人颇得精髓,改日林兄可去向他求教——敢问林兄,父亲何在?”
汉子弹弹他的胳膊肘,不无揶揄地说:“父亲写大字呢,让我们无论啥事都先放着,不要去打扰他,贤弟前还排着人呢,别急就行。”
“是这样吗?多谢林兄提醒,父亲说什么我们便做什么就好了。”丁仲面无表情的越过汉子的肩,找个地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青衣壮汉讨了个没趣,撇撇嘴靠回了原处。
‘长庚阁’平时可没这么多人,现在聚在一块的还是魏忌良的四个义子,这等场景多久没见了?丁仲闭上眼,暗自揣摩魏公的意思,他颠了颠怀里的‘药’——
怕是又一场暴风雨前的平静吧?这回谁的位置又要空了,谁家的庭院里又得血流成河了,谁又能上位呢?
丁仲越想越激动,嘴角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当真会有一场好戏啊!一瞬间,丁仲就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的推演中选好了立场,手指也不禁抚着鬓角发丝。
噔——噔——噔,鞋底踏过木板的声音整齐划一,不落分毫,楼道间响起了尖细又清脆稚嫩的童音,“丁大人,魏公要您上楼一叙。”
丁仲猛地睁开眼,脸上露出喜色,赶忙起身拱手,“不敢承接魏公好意,小儿拜谢父亲。”随后抖抖红袖袍,挺起胸脯快步走过去——木板吱吱呜呜,急促地叫着。
其他三人反应各异,白面书生最为镇静,依旧面无表情;中年男人微微抬头,停下手中的笔,目不转睛地看着地板,似乎侧耳听着什么;壮汉轻啐了一口,咧嘴就像骂,最终还是愤愤地堵了回去,只好烦躁地来回踱步。
吴介从那种怪异的状态里清醒过后,乍时就被思念和焦虑抓住了,不管不顾地径直冲回家里。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那道倩影在他心底反反复复地出现——我三天没回家了,她怎么样了,家里到底怎么样了?吴介不敢细想,可怖的念头却止不住地冒泡。
小英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要强得很;师娘嘴巴跟刀似的,还市侩,又不喜自己,却也是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这个浮萍般的家庭,明明有一副好皮相,却不肯改嫁,被柴米油盐磨掉了光华却不着一丝怨言。
吴介越走越快,最后干脆疾跑起来,从一个又一个人堆里钻出,又接着钻进一条又一条巷子,他急得眼眶发红,额头上布满冷汗。
背后的街景成了浮光掠影,每经过别人家的一户院子,看到那爬满瓜藤的篱笆,生着青苔的黑瓦,窄小破旧的木门——吴介就跑得更快更急,他没法让自己停下来哪怕一瞬。
太漫长了,太过漫长了!当周围的一切渐渐开始熟悉起来的时候,豆大的泪水已是刮了吴介满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恍然若梦。
他看到那扇门了,看到自己用师父攒下的银两和拿命换来的黄金买下的小院了——那爬满瓜藤的篱笆,生着青苔的黑瓦,窄小破旧的木门一如既往。
还好还好,门前没有飘满惨白的纸钱,屋檐下没有挂着两盏惨白的纸灯笼——吴介气喘如牛,还想加快步伐,就差五十步了,快点……再快些。
这才发现本就疲倦的身体在一阵狂奔后早已筋疲力竭,两条腿弄得灌铅般得重,任凭吴介怎么使劲也用不上半分力。
混帐东西!真想砍了你——吴介忍不住怒火中烧,粗话破口而出,他此刻着实恨透了这双腿,连带着恨自己软弱无能,可又每办法,只好无奈地降下速度,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过坑洼的泥路。
这一慢下来他打鼓似的心跳,浃背的汗流和疼痛的胸口立刻反应出来,或许是几天没有正常进食的缘故,视野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变得模糊,吴介甩了甩头——还有三十步。
他没去管眼前不时走过的人影,实在挡住了就推开,不少过路的妇人不满的叫起来,刚要嚷嚷就对上了吴介那张蓬头垢面,闪着凶光的脸,吞了口唾沫默默离开。
吴介开始累的直不起腰板了,双手也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耳朵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气啥也听不清,再碰到人只好用身体撞了……
他强撑着走下去——二十步还是二十五步?应该不远了,也许只有十来步了,到了就可以休息了,撑住,撑住,马上就有分晓了。
破旧木门上的斑驳依旧,瓦片缝间的青苔正被露珠包裹,尚未融化在太阳风里,环抱篱笆的藤蔓端缀着星星碎碎的明艳黄花——吴介如饥似渴的看着,闻着,呼吸着属于这里的一切。
眼里的景象突然被分割成了好多块,原本空旷的路被交错围聚的人影挤满——吴介看不到自家的小院了,身体也愈发疲惫,他凭着半吊的一口气硬生生爬到这,眼看着就要推开那扇门,却突如其来被这么一大群人挡住。
暴躁的火焰在吴介腹底喷发,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让他发疯似的大吼:“畜生,滚开,挡我者死。”
没等人群反应过来,吴介就一把擒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佝偻矮小,抓在他手里就像一只任人宰割老母鸡。
吴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力道,那个身影正拼命尝试掰开他的利爪,却只能施出挠痒痒大小的气力,只能绝望地嘶吼着——他垂着脑袋,躯壳深处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供他挥霍,手中则握着谁的生死。
此刻他再次掌握了某种令他感到熟悉的权力——
起初他深感厌恶与不安,然而几番起落后,他对此只感到由衷的喜悦,乱发遮掩了吴介僵硬的脸庞和冰冷的眼神,垂落的衣衫掩盖了他疲倦的身体和沾染在皮肤上的汗水——开裂的伤口正不断涌出血水。
围观的人群顿时变得混乱,碰撞中响起了惊恐的呼叫,可没有人上前阻止;不少人下意识后退,也只是退开几步之遥——却没人愿意彻底跑开,他们明明全都害怕得两股战战,眼神了里竟透着期待感……
无人去理会乱发后的那张面孔究竟是谁,衣衫里藏着的是怎样一副身躯,他们只看到一条精瘦的手臂,锋芒毕露的戳向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铁钳似的锁住了那人的喉咙,越锁越紧,压迫着脆弱的筋骨。
那是一张粗糙干枯的皮,喉管虽然十分柔软,但并不算热,显然这个身影属于一个年级颇大的妇人,吴介迷恋地听着她喘不过气的呻吟,他仿佛回到了那间监狱——阴暗,潮湿,血腥,残酷……却又那么——那么……纯粹?
他脑袋里的四面八方只剩下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