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从你下山那日,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兄了”
“子玠”
徐知余微微一怔,自广武十二年春他下山后,世间只知他这位因为出言不逊而丢掉了成为大宁朝第一位连中三元之人的狂悖学士徐知余,无人再唤他一句“子玠”
纵然是曾在临淄学宫求学之日与他有旧的杨子云,都好像忘了,当年在学宫里被称为有“入则千古贤士,出则万年名相”之姿的人,是叫徐子玠。
“姜楷鬼迷心窍,是你的手笔?”
徐知余缓缓坐下,自己拿过了杯子,斟满了一杯胶东醉,在他看来,自己没能说出口的话,是因为口干舌燥的缘故。
“是”
纳兰瑜笑着回答了徐知余,还顺便提醒了一句:“在定南道时,我便提醒过师兄,这皇位,我是一定要让楚王殿下坐的。”
“就为了一个卦象?”徐知余有些愤怒,在他看来,纳兰瑜这些拨弄风云的举动简直是丧心病狂,全然忘了,当初他们在学宫求学之日,在圣人像前立下的誓言。
“不!”
纳兰瑜紧紧盯着徐知余:“若只是为了卦象,当初在横岭关,便是楚王殿下决意赴难,我也能让王爷麾下那帮想做从龙之臣,因功获封的虎狼冲到长安城里把皇位抢下来送给楚王!”
徐知余没有怀疑这句话的分量,却还是紧皱着眉头问道:“楚王殿下是无心帝位,恨透了皇权之争的你死我活,可你教唆姜家,让陛下惹得天下非议,又是为何?”
“师兄”
纳兰瑜拉长了声音,感慨道:“你莫不是老糊涂了?这皇位那个贱人之子坐得,为何娘娘的儿子坐不得?他王太岳的弟子坐得,为何你的弟子坐不得?陛下比我预料中的要厉害得多,每一步落子,都走在了我意想不到之处。”
“住口!先帝乃是太宗皇帝亲选的太子,当朝太后,岂是你能如此妄议的?”
“哈哈哈哈”
纳兰瑜起身向徐知余讨了一杯胶东醉,仰起身来,一饮而尽。
“永文二年,师兄你身在长安,废太子杨琪到底是为何而死?你当真一无所知?”
徐知余面色铁青,呆坐在原处,没有解释,却又听到:
“永文二年,太宗皇帝被北奴围困,鲁王在京师谋反,长安兵乱,师兄以为,是谁的手笔?”
“够了!”
徐知余一拳砸在桌上,这么些年,他其实不止一次心里起过疑心,为何每一次祸乱,最终都会牵连到杀人凶手的头上。
可纳兰瑜没有停下去的打算:
“没有我,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一样会不择手段,就像当初对娘娘所做的那样。我从未想过让长安尸横遍野,让百姓民不聊生,让天下遍地烽烟,可这一切,没有我,一样会生!”
“你只是想为娘娘报仇?”
“对!”
纳兰瑜难得失态,双手撑在了桌上,险些将一碗菜汤倾洒了出来。
“是太祖皇帝和高皇后做的好事,那他们一个暴怒骤崩,一个郁郁寡欢,母族独孤家九族尽灭而死,就是报应!是周德陷害的赵家,那周家自己也落得满门抄斩就是报应!是宇文靖带兵围的陈桥,那宇文靖死在班师途中就是报应!是宇文杰抄的赵家九族,那宇文嫣和亲北奴就是报应!当年鲁王行刺娘娘,那鲁王谋逆身死,就是报应!在王府,是高后告诉娘娘赵家有难,害得娘娘早产,险些身死,那高后和废太子落得一个废为庶人就是报应!”
“那辽王呢?姜家呢?他们又有何罪?”
纳兰瑜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狰狞,这么些年,他最恨的人,就在嘴边了。
“辽王狼子野心,不过是射给太宗皇帝的一支毒箭,姜家覆灭,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罢了”
“你这话,是何意?”
“娘娘当初何其倾慕太宗皇帝,可赵家落难,娘娘被毒杀之时,他居然一言不?娘娘九死一生才生下了当朝陛下,可太宗皇帝竟然弃若敝屣?娘娘在赵家岗的孤坟之上待了二十载,陛下被太宗皇帝当作快刀使,若如今皇位之上的人不是陛下自己,谁能容他?”
徐知余辩解道:“先帝仁厚,自能容于陛下!”
“是么?我大宁朝还有比太宗皇帝仁厚之人?”纳兰瑜颇为讽刺的说道:“仁厚到囚禁了自己的战功滔天的弟弟,放任在幽巷里自生自灭,不管不问?仁厚到妻惨死,孤守枯坟二十载?仁厚到杀了自己弟弟鲁王全家,连襁褓之子都不曾放过?仁厚到拿自己的儿子做快刀?放眼天下,我可是不知还有比太宗皇帝更仁厚的人了?先帝为兄长,能容陛下,不过是畏惧秦王之威,纵然先帝不杀陛下,有朝一日,姜家也必杀陛下!”
“非也!”徐知余起身争执道:
“太宗皇帝崩于忆欢殿,给赵家平反,追封娘娘为仁孝文皇后,还给陛下纳了宇文家之女为妃,当朝亲王,掌兵十余万,让我辅佐陛下,以全臣节,还不够?”
纳兰瑜呵呵一笑:“那是因为,太宗皇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周家覆灭,要给赵家平反不过一道圣谕,可他做了么?仁孝文皇后?若是娘娘还在,我大宁太宗一朝,何有三后之说?崩于忆欢殿,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太宗皇帝其人,背地里狡诈伪善,阴险狠毒,明面上宅心仁厚,他骗得过史册,但骗不过我!”
“我不与你争这个!”
“你当然不该与我争这个,既然楚王不愿做天子,如今,让娘娘的儿子做了天子是再好不过的,当年那些害死娘娘的凶手,也死得十去七八了。连太宗皇帝的仇,我也一并报了,不可谓不痛快。”
“太宗皇帝?”
“他能出一笔妙手让藩王就藩制衡世家,还弄出让勋贵藩王一道整兵北伐王庭想要将勋贵和藩王一道收拾之事,或许是没猜到他自己儿子早已知晓了他身患肺疾时日无多。辽王晋王横生了胆气直奔这长安来,还让北奴兵临城下,永文年间革除积弊的新政积累灰飞烟灭。霸业难成,功业未竟,文治不兴,没有这些催命符,只怕如今,该是永文十年的年号了。他登基之日,我曾占卜,苍天说他有十年之寿,可便是这样,只是让他抱憾而终,我也不觉解气。”
纳兰瑜的话里话外,仿佛将这些牵连到大宁天翻地覆的事视作了一桩不过尔尔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