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什么系统、什么设备,那都是人类造物,人不是完美的,人类的造物自然更不可能完美且永恒。
一定的故障率在民众的许可范围之内。
那些小故障通常都能通过及时点检排查掉,而大的事故——全联盟加起来一年也多不过三起,比起数百亿的人口,当真是九牛一毛。
但再少那也总会发生,也总会有人会被厄运之神亲吻额角。
接受基础教育阶段的宁刻通常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所以当同学们都聚在走廊里奇异地看着天空中泛着绿色的晚霞时,他并没有去凑那个热闹。
那天是周四,肖安参加田径训练的日子,那个点也正是他做完放松和想象训练后,在田径场上锻炼基础耐力的时候。
那时候的肖安肤色要比现在深上不少,是阳光下健康的浅麦色,奔跑时腿部的每一寸肌肉都被运用到极致,在汗水滑过的起伏中显示出极具魅力的张力。
学校的训练场是半封闭的,基本不允许旁观,不然不知道有多少学生每天要来这里围观他们挥洒青春的汗水。
肖安他们的教练比较严格,他刚刚跑完圈就到赛道旁做拉伸也不敢偷懒。
训练场是半穹顶式,他所在的地方正好是天光之下,天黑下来只在那一瞬间。
泛绿的天光打在训练场的橘色跑道上时,肖安还以为是哪盏灯坏了。
当时他坐在地上,双手抱看自己的左脚脚底将腿抻直,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所以当骤起的风掀起穹顶之上的照明灯,叫它直直坠落的时候,肖安根本就连躲闪的念头还没赶得及生出来。
一切就发生在那么短暂的几秒间。
巨响几乎响彻了整个街区,天黑了。
肖安在废墟里被掩埋了近37个小时,第三天的凌晨五点搜救人员才成功地在不让废墟二次坍塌的情况下,挖到了肖安所在的地方。
他的运气好到所有搜救者都觉得不可思议,训练场穹顶一方的承重骨架端端正正地罩在他身上,在他周身营造出了一个三角的真空地带,让其他的巨型材料没能直接砸到他身上。
即使在这之前生命探测仪已经告诉众人肖安还活着,他们依旧在亲眼看到之后觉得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奇迹。
只是这个奇迹的幸存者即幸运却也没有那么幸运。
那盏最初砸落下来的灯正正落在了肖安的右腿小腿上,让他的右腿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状态。
三角架一样钢梁救了肖安,但也把他死死钉在原地,他甚至不能扭过头看一眼自己的伤。
不过看不见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伤口皮肉翻滚,尘埃堆叠的废墟之下,鲜血早已暗沉凝结隐隐散发着腐朽的腥甜味道,肖安也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死过去。
暗沉的血迹如同绯红的烙铁,顺着视网膜后的神经在宁刻的脑海深处烙下了滚烫的伤疤。疼到他想失声尖叫,疼到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扭曲痉挛。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地看着搜救人员们锯断钢架,割开落地灯残缺的部分,让那嵌进血肉的部分继续扎在血肉里,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宁刻看看他们把肖安抬上担架,看着医疗机器人蜂拥而上给肖安的伤口消毒做无菌化处理。看着肖安的脸上,手臂上,那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布满细碎的伤痕,他的脸庞浸满灰尘显示出不祥的破败。
无数的无菌小气泡被医疗机器人们覆盖到那些伤口上,消毒剂、止痛剂、愈合剂依次被招呼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很快那些遍布的小外伤就在愈合剂的作用下全部恢复如初,无菌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开来。
像无数个破碎的茧。
断裂的蚕丝轻飘飘地落了一地,被那些肮脏的尘埃推着搡着,不断地勾连凝结转瞬间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牢笼——就像蛛网。
而蛛网的中心是悄无声息的肖安,他像那垂死的猎物。
宁刻后来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了,他无论怎么回忆那之后的几个小时,都只能看到光怪陆离的怪相。
对于那段记忆那些情绪,他的脑子里似乎擅自创作了一幅暗黑寡趣的画,画面阴暗的布景上肖安像一只被人开肠剖腹的茧,再也没有了任何羽化成蝶的可能。
相比隐忍的父亲,痛哭的母亲,宁刻始终是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缀在他们身边。
看起来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在经历多么可怕的事情一样。
所有人都来去匆匆,医生、医疗机器人……还有健康伦理审查委员会源城相关负责人。
在现在的教科书上,旧联盟颠覆的根本原因是人类对年轻肉体的过分追求,对生老病死这一客观规律的逃避与无视,以及对科技的滥用。
新联盟彻底打破了那个虚无混乱的时代,伦委会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基因链的部分解锁将人类的寿命延长到了一百五十岁,医疗技术的发展让人工器官培育和高成功概率的移植成了可能且便利的现实。
于是全身器官及组织替换的伦理悖论被摆到了伦委会的议席上。
经过几十年的博弈,伦委会最终推动了联盟民主大会制定出关于器官及人体组织移植的严格立法。其奉行的准则依然是以人为本,守住边界,保护可能。
肖安的小腿神经组织再生培育以及移植申请没能通过伦委会的审查。
医院可以尽最大程度的努力为肖安进行自身神经组织重建,但体外神经培育与移植则被明令禁止。
这个世界只有神可以起死回生,而新联盟的政府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世间是没有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