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遇躺在硬实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今年新弹的棉花被,他盯着屋顶角落那永远扫不干净的蜘蛛网,不太睡得着。大学期间兰殊曾意兴盎然地嚷嚷着要来江遇的老家玩,江遇记得他飞扬爽朗的面庞,那双明亮又期待的眼睛。他轻易便能想象兰殊来到这里,对田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非要亲自尝试挖菜喂鸡,又乖巧地向他父母问好,忙前忙后想要帮忙的样子,他甚至可以断定,烧柴生火必然是兰殊此间最爱的“游戏”。可兰殊到底还是没有来。
第二天一大早,江遇不顾母亲反对,坚持带她搭乘最早一班公交去了云寿县医院。与医生沟通情况后,趁着母亲做检查的间隙,江遇给江霞发了微信。
没一会儿,他便在电梯口接到了匆忙赶来的江霞。
“弟,”江霞还在喘气,她粗硬的头发有些乱,也没来得及整理,“妈怎么样了?不是胸骨痛吗?怎么要看消化道……”
江遇扶住江霞的肩,她刚出月子,又在哺乳期,身体仍然不算好,江遇把江霞扶到检验科外的椅子坐下:“没什么,姐,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她这次胸痛你发现得及时,医生只是有些怀疑,说做个消化道造影看看。”
姐姐手上的皮肤很糙,指节粗大,是很典型的农家妇女的手。东挂的朝阳照进医院走廊,江遇侧头看向身旁的姐姐,江霞身材微胖,皮肤黝黑松弛,站不直也坐不直,她常年操劳,脖子有较严重的前倾,顶起个不小的富贵包,两鬓新长的白发与月初染的黑发对比鲜明,江霞比他大三岁,今年也不过33,可看上去却起码40有余。
人的命运向来无常,事实上江遇也不知道,如果江霞当年继续上学,生活会比现在这种家庭和睦平淡安稳的状态更好还是更不好。可当他看着眼前的江霞,不自觉想起自己在燕市见过的那些女性,她们自信而美丽,身着精致的职业装,高昂明媚的面庞,笑容得体又大方。
江遇很难不认为自己将永远亏欠江霞。
你不懂
比选进行得很快,毕竟只是走个流程对付内部审计,一周不到就有了结果,金科中选意料之中。挂断李律师的电话,兰殊给江遇发去微信:【比选结果出了,恭喜!】
直待他等得百无聊赖,才终于收到江遇的回应:【谢谢小殊,费心了。】
兰殊连忙打字:【小事儿一桩,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概还要两个星期。】
兰殊一愣,不待他回复,又见江遇发来:【前期尽调你放心,李律师很专业。】
兰殊的手指在键盘上空悬了小会儿,他觉得索然,江遇回老家待这么久必定有紧要事,但他此刻却不想问了。
江遇看着手里的ct片子和诊断书。
几天前他将母亲带去县医院,消化道造影的结果初判为食管肿瘤,县医院设备硬件都不够好,医生建议去市里。于是第二天他便和江霞一道将母亲转去了锦市最好的锦大附属医院。再次胃镜,活检,做增强ct,pet-ct,今天终于拿到结果。
食管癌,前纵膈大转移灶,并淋巴结广泛转移。
情况不乐观,这是医生的原话。而不知是否为了应验医生的谶语,入院后江母的病情急转直下,短短几天消瘦了一圈,每顿饭吃得越来越少,直至现在,江母的状态大不如前。江遇通过人脉辗转向医院高层打通了关系,对于母亲的治疗院方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最终治疗方案已是专家会诊的结果:不具备手术条件,建议化疗加免疫药。食管癌晚期,治疗效果谁也不敢保证。
“没有别的治疗方法了吗?最前沿的,最先进的,什么质子重离子,什么基因治疗,这些能试试吗?”江遇问。
医生摇头:“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母亲目前的情况已经不再适用了。”接着,又在江遇的追问下把所有治疗方法的利弊、限制和原理结合江母的病况细细讲了一遍。锦大附属医院在全国排名前三,已经囊括了国内最先进最科学的医疗资源,要不是院领导直接招呼,医务繁忙的医生也没工夫如此耐心地对待病患家属。
江遇依旧没有点头,他再次运用人脉,联络燕市与申市肿瘤专家,将母亲的病例与片子发过去,得到的结论几乎没有区别。
江遇从燕市回来时就已经预想过各种情况,然而当这最坏的一种真实发生,他依然难以接受。今天医生再次将家属叫到诊室,询问他们的治疗意见,催促尽快做决定:“越早干预,对病人越好,不建议你们继续犹豫了。”江遇坐在诊室木质的独椅上垂眸说不出话,只觉得头皮发胀,眼皮直跳,大脑却始终缓不过来,他仍在想有没有新的解决办法。
出国?境外就医?或者再打听打听中医?
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右肩,江遇听江霞对医生道:“麻烦您了主任,我们就这么治。”
医生并未着急点头,而是再次看向坐着的江遇。
江霞捏了捏江遇的肩膀:“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就在这儿治,我和你姐夫也好随时照顾她。”
江遇沉默许久,终于朝医生道:“麻烦您了。”
兰殊带着会计师、律师和资产评估师在红岭地产的会议室驻扎了一个多星期。第一次搞尽职调查,兰殊起先没什么头绪,等收到各方发来的尽调清单后便大体懂了,一项一项对照着查呗,无需太高的技术含量,经验很重要。桌上资料堆成小山高,重大债权债务、担保状况、合同签订情况、税收税务、诉讼仲裁行政处罚……要关注的点既多且杂,但很长见识。尽调一趟,地产项目的运作模式也基本摸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