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架床,旧木箱当做床头柜,黑色的皮沙发,建筑钢筋焊接而成的开放式“衣柜”,还有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黑铁隔板架。上头全是各种cd和唱片,下方一张看着比床垫还宽大的桌上摆着电脑,旁边是被烟蒂塞得满满的,随时快要溢出来的大烟灰缸,桌边是两个市面上根本没见过的样式粗笨的木头落地式音箱。在房间最里头,感觉有一站地那么远的尽头,是两扇推拉门,那是阳光能进来一些的所在。再往外,则是不用力抬头根本看不见外界的,典型的半地下室的“阳台”。阳台上堆着一些纸箱和杂物,那在李家桥眼里,就是明显的一坨火灾隐患。
而令人不解的是,就在这样的房间里,却弥漫着一种颇为浓郁的甜香。一种糖分含量过高的,食物的甜香。
狄圣龙根本没管扫视着这一切,沉浸在担忧与疑惑中,并默默皱起眉头的李家桥,就只是径直走向那张床,把自己扔在床上,抬起带着明显淤青的手挡住脸。
“劳您大驾,帮我拉一下儿窗帘。”那无力的声音这么说。
李家桥真想说一句都已经是半地下了还不让太阳多进来一点,可又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干脆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拉好窗帘。
“要不要去个医院?”他问。
对方没有任何回答,就只是告诉他,要走,从外头把门关上。
李家桥其实是真的有点生气的。
但他没有发作。
劝解着自己,他悄无声息离开了。
他关好房门,继而关好外头修车行的门,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后,终于上了警车。
最后看了一眼店门口悬挂的,影龙修车行的黑色招牌,他发动了车子,松开手刹,往派出所的方向开了回去。
如果说有的人会因为同情产生爱,有的人只爱自己心中英雄的话,那么,李家桥就是前头那种。
爱英雄的人,时常得不到英雄的爱,而错把同情当成爱,或者干脆就真的爱了的人,往往更可悲,因为从一开始,得到这类人,就更容易,只要你可怜,你就先一步赢了。
李家桥结过一次婚。
那次的婚姻,应该说就是同情的产物。
女方是个杀人犯的女儿。母亲时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继父虐待她,还动手动脚。不堪忍受离家出走,又陷入传销集团的陷阱。李家桥是把她解救出来的人,李家桥同情她,李家桥是她的英雄。
于是,这样的两个人,从相识,到结婚,走了一段路。而后,这段路在两年不到,就戛然而止。
只能说,因为都醒了吧。
女方知道她的英雄其实并不爱她,李家桥知道他并不想做这个女人的英雄。
他们协议离婚,李家桥净身出户,一分钱都没留。他帮对方装修房子,换工作,前前后后都打点好,就好像这个女人仍旧是他在婚礼上承诺的那份最爱。
他们仍旧是朋友,仍旧有来有往,两个都醒过来的人,各自振作,拍拍身上的尘土,带着对彼此的关心,走向不同的方向。
这也挺好的。李家桥有时候会这么想。
他在几年后,受邀参加过前妻再嫁的朴素婚宴,对方是个带着个五岁儿子的鳏夫,出租车司机,人看着老实巴交,稳稳当当。
这是最好。
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像言情小说里描写的片段,但他仍旧觉得,希望从此后这个男人,能成为这个女人真正的英雄。
而至于李家桥自己,在度过了六年离异的单身汉生活之后,仍旧没有再娶,甚至连个女朋友都不交,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把原因藏得很深,面对别人的撮合与介绍,他只是笑笑,从不应承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应该就会这么继续下去了,安静平和,不被任何人打扰。
现在他住的,是以前跟父母合住的一居室,在郊区新买的大房子,他让父母搬过去住了,说是为了上班近,也懒得调动工作,其实,还是不喜欢离开现有的模式。他不爱变动,就像习惯了一个家的猫,换个环境,会让他焦虑不安。
只剩自己之后,他把家里简单做了翻新,重新刷墙,家具家电简单换了几样,厨房和卫生间下了些工夫,更新了些配置,然后,他就这样继续住下去了。阳台上,爸妈养的花搬走之后,空空荡荡的,他就弄了几个大泡沫箱,种上番茄辣椒萝卜白菜,旁边摆上瓦盆,放两条自己钓来的鱼,挂衣杆上缠上麻线,挂个大鸟笼,养只八哥。他就是这样在忙了一天之后,伺候着他那一阳台的生灵,过着离退休人士都不一定愿意过的,静如止水的生活。
然后,就是那么突然,却又好像自然而然,命中注定该来的一定会来一样,他遇到了狄圣龙。这个和他天上地下两重世界的痞子。
“他好像不是他爹的亲生儿子。”处理文件告一段落,边织毛衣边搀和到大家的交谈之中的周姐那么说。
“那是谁的?”旁边的老齐回头问。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十八大那会儿跟着治安巡逻排查隐患时候从街坊那儿听说的。”
“嗐,谁知道,这些跑江湖的,都乱着呢。”
“真是,外头经常有个三妻四妾的也正常哈。他们这帮人基本没有道德底线。”端着大杯子喝咖啡的实习生小孙应和。
“你小子还敢说别人?你自己还仨俩的女朋友交着呢。”老齐无情戳穿实习生的假正经。
“您别转移斗争方向啊!再说我交女朋友也没把人家肚子弄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