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问他,知不知道说真话反而伤人?爹妈养你这么大了,你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们?你怎么就不能为了不让我们难受骗骗我们?
又停顿了一下,李家桥说,不能,因为一个谎言需要用十个百个更大的谎言遮掩,而且早晚有遮不住的那天。到那时候,伤人伤得更重,因为真话再伤人也比不上谎言伤人深。您跟我妈,是我的依靠,我也想当您俩的依靠,这个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我就想,还是说实话吧,最起码实话伤害最小。
父亲沉默了,沉默中挂断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继续擦地。
背后是什么时候开始出虚汗的,他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单手捂着脸,心跳快到令他窒息的,他也忘了。
他就像个突发急病不能动弹的人一样,缓和了好久,才慢慢平稳下来。而后,他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继续擦他的地。
他需要这个。
机械性的行为,是他冷静自己的最佳方式,就像小时候参加演出前给所有的课本重新包书皮,就像上大学考试前那一百个灌篮,就像工作后在遇到重大难题时反复抄写《宪法》,每当面临对他来说压力爆棚的事情,他就会找个不用动脑,而且可以让他在机械性的动作当中一点点冰镇翻滚的情绪,重新理清思路,疏导好大脑的交通的事情来做。
那个礼拜一早晨,他把办公室的地板擦到别人都不敢进来。
之前,都只是干净,这次,是亮了。
锃亮。
收好拖把和水桶,他觉得口干舌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话,出了一身的汗,都没喝一口水。
端起茶杯,猛喝了一顿,他长长的一声叹。
那天,他没有什么休息时间,忙,还是忙。
而十点来钟的一通电话,就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了手里的工作。
那是个几乎已经变得陌生的号码,和一个几乎已经变得陌生的名字。
那是他参加摩托车比赛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同好,一个交警,驾驶技术一流,还做过好几年的裁判,在大队里是个说了算用得着的人物。
对方跟他一阵寒暄之后,问了个令他心头一震的问题。某月某日某时,你在哪儿?
李家桥的记忆中,这个某月某日某时,他在三环主路上。北向南方向,骑着一辆黑色的yaaha摩托车,在车流中间急速穿行,后头还带着另一个人。
他的记忆,和对方描述的一模一样。
“小李啊,这人是不是你啊,说实话,我起初是真不信来着,可……能骑那么快,还会躲摄像头的,恐怕也就是你了。他们把照片给我看,好些张,就一张能复原出来一个大概,我越看越觉得像你。哎,要不是你呢,就当咱一块儿听个笑话,要是你呢,你就跟我照实说……”
“……照实说,结果是什么?”
李家桥咬紧牙关一个疑问,对方那边安静了片刻后,给了他一连串哭笑不得的“我`操”。
“真是你啊?!唉哟我真服了你了!李所长!李所长哎!你穿着警服还敢这样儿啊?!那是你的车吗?不是?那天你带本儿了吗?本儿也没带啊?!合着你是未携带驾驶证骑着不是你本人的摩托车在城市主干道上跟四轮机动车抢道,超速就不用说了,你还占用应急车道!还骑车带人!你这胆儿也忒肥了吧!这事儿真捅出来你这所长就甭想当了!”
本来还想问一句这事儿会不会被捅出来,但听到最后,他知道,这事儿是捅不出来了。
“那个……”捏了捏鼻梁,他觉得接下来的话简直不是他会说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回头我好好谢你。”
对方大大的一个“噗”,笑得不要不要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我说我没办法。我这儿需要处理的出人命的案子还堆着好几个呢,你这个,说真的不算大事儿,警号看不见,车号也没拍着,不知道算不算你命好啊,辅路上的摄像头都没逮着你。哎我说你是不是啥玩意儿护体了?主角光环哈?跟007似的,从直升机上往下跳发型都不带乱的。你带着的那人是谁啊?一朋友?后来你俩怎么在应急车道上拉拉扯扯的?喔他晕车啦?是你把人家吓晕了吧?!唉哟你啊哈哈哈……”
“大哥你就别笑话我了……”听那笑声听得快要虚脱,李家桥撑住额头。
他觉得自己今天突破了各种底线。对父母出柜,还给自己的职业生涯染上了第一个污点。
最终,告诉他这事儿不用担心,改天一块儿吃饭之后,对方挂断了电话。
嗯,看来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但也绝对仅限这回。污点是洗不掉了,就放在那儿警示自己吧。
以后,抽疯之前,多想想,如果这次可以当作是初犯的狗屎运,那再有下次,恐怕非有报应上身不可了。
唉……算了……算啦……
苦笑着叹气,他揉了揉发胀的眼眶。
多事的周一,就在多事中一分一秒度过。中午,他的确又给家里打了电话,没说什么别的,他只是告诉爸妈,晚上他会过去一趟,但父母说,你还是先别来了。
这话,撞在心坎儿上,疼得要死,可李家桥忍了。
下班时,他买了点水果,直接先去了父母那儿。
二老果然不肯见他。
到最后,他把那袋水果放在了门口,便转身离开了。电梯门眼看就要关上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房门打开的声音,却没敢确认一下。
回到家,狄圣龙在等他。
“哥!”高高兴兴叫了他一声,那家伙直接伸手帮他拿过包,放在柜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