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的“六爷”,则连个正经的回应都没有,只”嗯”了一声,就径直迈步进了屋,扫了一眼匆匆施礼后就躲到后头去烧水沏茶的丁婶儿,便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坐在桌边的桂秀峰身上。
至于坐在那儿的少年,早已经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先打了招呼的,是宗政良。
“六爷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稍稍鞠了个躬,他尽量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开口,脸上是镇定的神色,心里,则多多少少因为刚才的话题而紧张了一下。
“啊,随便看看。”没有理会身后的随从端来沙发椅和“老爷您坐下说话”的谄媚,桂天河抽了几口烟,直到丁婶儿倒了茶,再次退下之后,才看着指尖在轻轻发抖的桂秀峰,“我听说……你俩相处得不错?”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不由得心慌起来,谁也不知道这魔障一样的人下一步要说什么,做什么,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桂秀峰一只手垂在桌子下面,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一语不发,就那么硬撑着,等着。
“怎么不说话?”明知道答案的男人眯起眼来,笑得颇为邪气,桂天河又往前走了一步,仔细端详儿子的脸,“嗯……挺长时间没见了,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啊……我听庆元珠宝行的苏老板说起你,可是眉飞色舞的呢。”
话说到这儿,桂秀峰开始意识到情况的不对劲了,他知道,一定是前些日子去大观楼影院碰见那卖珠宝的苏东烁,之后对方又碰见了桂天河,才会谈起关于他的事,但这并不构成那几乎几年都不露面的男人亲自过来的原因,带着愈发泛滥的恐慌,他继续等着后面的内容。
桂天河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清了清喉咙,又抽了口烟,嗓音低沉的男人接着开口。
“经姓苏的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最近我跟文登公司钱老板有一笔大买卖要谈,姓钱的这条老黄鼠狼子……除了真金白银,一向是喜欢能吃到点儿‘荤腥’的好处的。又到了你能实打实给桂家做点儿贡献的时候了,高兴点儿吧,过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一席话说完,挑着嘴角,看着面前表情完全僵住,已经连肩膀都开始发抖的孩子,和站在旁边,明显已经听懂了一切,也表情凝固了的男人,桂天河玩赏一样打量了一下两人,便笑了一声,转过身,背着手,大步朝门口走去。
小楼的客厅里,最后留下的,只有桂天河丢给吴月绢的一句“叫你儿子洗干净了乖乖儿等着我派人来接他!”,此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一点声响。
最终打破令人异常不适的寂静的,是椅子被突然站起来的少年碰倒的动静,和一连串跑上楼去的脚步声。
吴月绢看着孩子的背影,整个人虚脱在地上,丁婶儿赶快跑来搀扶,却几次尝试都失败。
宗政良上前,帮着丁婶儿小心将其扶到沙发上,然后就直接朝楼梯走去。
他试着敲门,然而没有回应,他试着推门,但门从里头锁上了,他忍不住喊了几声“二少爷!”,得到的回答是不见任何回答。直到他受不了再度用力敲门时,才终于从屋里传出闷闷的一声“我没打算寻死!别管我!!”
把自己关起来的少年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所有人。
该说是万幸吗?少年至少说了他不会寻死。
迟疑着,紧紧皱着眉头,宗政良暂时放弃了继续逼近。眼前的状况,最好是先冷处理一下,再想对策,不然,大概会得到最糟糕的结果吧……
闭上眼沉思了片刻,宗政良回到一楼,先去把院门牢牢锁好,又走回来把楼门也锁上,他帮丁婶儿将吴月绢送回卧房,让老太太先陪着神情恍惚的二夫人,然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关上了门。
走到床边坐下,宗政良镇定了片刻,抹了把脸,他摘下子弹匣,看了看里头是满的,又重新塞回去。然后,他起身走到衣柜前头,伸手把顶上的一个小皮箱拿了下来,摆在椅子上,打开,他把里头的几本书倒出来,拽掉了中间的夹层。
下面藏着的,是包裹在黑绒布里的利器。以及另一把枪。
打开绒布,把跟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那另一把银色左轮手枪先塞在枕头下,宗政良撤出一把双面开刃的匕首,摸了摸刀锋,沉默着,撩起裤腿,把刀鞘上连着的皮带扣在了脚踝。
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可是他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一切都出自潜意识和本能,就在骤然被这个家里深藏着的肮脏内幕震住了之后,就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何桂秀峰如此憎恶自己的父亲之后,他所做的决定,都是倾向于自己认可的主子这边的。
他本能地想救他,至少,也是想要做好一切准备护着他。
沉默中,宗政良点了支烟抽着,脑子里想着各种可能以及相应的对策,他甚至想起了桂秀峰让他帮着弄一份列车时刻表的根本意图。这个孩子想逃,不顾一切想逃,一直被监视,被禁锢,被利用,像个已经到了绝望的极限,却还是残留着一丝希望的囚徒一样,受困于这个家的桂秀峰,心还没死。
那么,自己究竟要做点什么?
一边是手眼通天的强者,一边是手无寸铁的弱者,他到底要如何抉择?或者说,抉择之后,他到底能做些什么?
前所未有的矛盾袭来,暗杀对手行刺高官时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宗政良,紧紧锁着眉心,发出第一声压抑的叹息。
闭上眼,脑子里就显出下雪的那天,站在雪地里笑得那么开心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