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家在东四的房子是套老宅,虽没有翻新,却总能透出一种大宅院压迫性的气势来,一如林强的目光,我甚至怀疑他正是在这宅门儿里出生,才会有那样的气质,尽管笑起来足够傻,但沉默的林强,那股骨子里带出来的劲儿,确实和眼前的这深宅大院有几分相似。
当晚,我们住下了。
当晚,周小川跑去找嚼子的爸妈,说是自己让嚼子退学的。
当晚,当川儿带着脸上的巴掌印儿回到老宅的时候,一贯嬉皮笑脸的裴建军,成了比我爆发时不在以下的无烟火炮。
他说,要找他亲爹玩儿命,他说,就是他妈天王老子也不能打周小川。
这话,真的让我足够受震撼。
我突然想,这辈子要是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会拿出后半生来善待这个人,可能这想法足够幼稚,但我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从那天起,我在林家老宅住下了。
从我住下的那天,到几年后我离开,这段时日,是我这辈子最单纯,最幸福的光景。
“那,裴哥,你俩就跟这屋住吧,我们俩在西厢房,有事儿就叫我们。”林强抬手指着八仙桌上的饭菜,“那什么,多少吃点儿,别凉了。”
留下两个百分之九十会在当天夜里干出点儿什么来的人,林强拉着我出了屋,我们俩站在院子当间儿,沉默之后不约而同叹了一声。
“那个,你住哪屋?”他用手分别指了指两侧的厢房。
“你不说住西屋嘛。”我借着月色看他,“就刚说的。”
“哦对。”又开始傻笑了,他边掏钥匙边往西厢房走了过去,“你瞅瞅,我又瞬间遗忘了……”
我听着他的腔调,琢磨着他话里的内容,然后在他打开房门,回过头来看我时,再也没能忍住的突然笑出声来。
林强家,有一部电话。
我对那漆黑的通讯设备兴趣非常,九十年代初期虽说电话早已不再陌生,可家中尚未能普及上这东西的时候,我看着别人家里的电话还是十分羡慕的。
林强家的电话,就装在西厢房,我当时多少觉得有些不解,原本应在人流最大的堂屋装不是嘛。他听着我的疑问,然后告诉我说,西厢房是他爷爷当初的办公室,老爷子原本属于高干那个级别,而且似乎还不是一般的“高”,于是,电话也好,小轿车也罢,都成了家里必备的物件。
说到车,不得不提一句,林强另一个让我羡慕不已的地方就是他会开车,那时候,家里有车已是少数派,家里的小年轻儿会开更是不常有,他家那辆停在高大院墙阴影中的丰田皇冠在那个年月还是相当扎眼的,我相信每个走过的人都会驻足或是回头看上几眼,总之,至少我会。
那辆车,我坐过,而且不止一次,至于从坐他的车次数渐多开始,我也逐渐发现了我们之间关系的不一般,那都是后话,要放在前面讲的,是我头一次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和他一起坐在那隔音效果甚是不错的车厢里。
那是在我们搬进了东四老宅的第二天,我提到了想回家一趟的念头。
“怎么了,忘带东西了?”周小川问我。
“啊,拿几件衣服。”简单应着,我抬头瞅了一眼刚从里屋晃荡出来,额角还蒙着纱布的嚼子,“怎么着,好点儿没有?”
“还成吧,死不了。”无力笑了两声,伤病员同志坐在八仙桌旁边。
“裴哥,吃早点么,我正想买去呢,后头那胡同有家早点铺种类挺全的,你吃什么?”林强边从外头走进来边开了口。
“哦,嗐,随便吧,其实不吃也成,不饿。”嚼子抹了把脸。
“干嘛,绝食啊你。”川儿凑过去,把嚼子纱布边缘翘起来的角儿轻轻弄平整。
“哎,哎!轻点儿成吗?我说大夫,您手下留情嘿!”
“我没敢使劲儿呢还,你忍着点儿!再不整整都掉了!”
一个哭丧着脸,明明喊疼却躲也不躲。
一个微皱着眉,嘴上严厉手上却格外轻柔。
我看不下去了。
“哎我说同志们,同志们!没什么可吩咐的我可走了啊!”抬高音量来了这么一句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转脸瞧着我了。
“哦,那你……注意安全。”周小川说了句很“家长”的话,裴建军只是抬起眼皮来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在我刚瞅见林强的嘴动了一下还没发出声音来之前,那个天下第一贫的家伙就补充开了。
“哎要不你让强子送你?”
那表情应该还算是正经吧,我琢磨着他应该是挺认真的提这个建议的,于是,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林强。
多少有点儿苍白的那张脸上,多少有点儿憨实的笑了,然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一抬手指了指门口。
“走。”他说。
当时我就觉得,这小子还真是……实诚。
跟着林强迈出老宅子的高门槛儿,我看着外头挺安静的街道,做了个深呼吸。
“你们家门口这条道儿还真宽,跟东头条那儿可真不一样啊……”
语气当中,我自己都能听出来多少带着些许嫉妒,在右安门住了这么些年,我应该说是几乎从来没觉得自家门口的道路有多么狭窄,我只是偶尔会因为五路汽车又在桥南边儿那个简直可以说是碍事儿的副食品店门口卡了壳,而造成了一连串堵塞时,感叹过还是骑着自己那辆破旧的二六车更逍遥自在,可如果拿那条路跟眼前这条路相比,还真是值得我艳羡一番的。安静,宽敞,干净的街道,原来看起来是这么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