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长江水道,没过几日果然又遇到了铁翠花。再见她我吃了一惊,她的右眼瞎了。
“这有什么,老娘还看得见就行了,”铁翠花无所谓地摆摆手,拉着我进了船舱,“来来,妹子,喝酒。”
时间之下,什么恩怨皆化为云烟,仅知彼为故交。
被留下来小住的期间,我竟又看到了长白门的副掌门花翠铁,一问才知,因缘际会两人相识,铁翠花觉得这白云飘名字着实有趣就将他押了回来当压寨相公,听得我苦笑不得,只得感叹从名字就知道两人必有孽缘。
午膳后我同铁翠花小聊的时候,花翠铁冲了进来恶狠狠道,“臭婆娘,你的右眼该上药了。”
“上什么上,难道我右眼还看得见了,出去出去,别打扰我和妹子讲话。”铁大贼头一脸不耐烦。
“你以为老子想跟你上药,还不是不想听你半夜又在那痛得嗷嗷叫,搞得老子睡不着,快跟老子上药去!”突然显得高大起来的花翠铁上前一把拎起铁翠花,对我说了句“打扰了”就把铁大贼头扯出去了。
我看着两人推搡的背影,忽然发现他们应当过的很幸福。
热热闹闹了几天,我便告辞了,孑然一身继续上路。
……
最终抵达凤鸣镇的时候已是盛夏,暑风阵阵,红莲相倚浑如醉。
这个因比武大会而每隔两年一阜盛的市镇几乎街街都听得到打铁声,说书声,兵刃声,大笑声,叫骂声,尽显江湖铁血与潇洒,今年因之前取消的一届比武大会而愈加热闹。
到底是在江湖纷争中小有了名头,遇上了不少熟人,之前并肩战斗过的都坐下喝了几杯清茶。
我碰上了天枢宫的人,彼此都装作不认识地擦肩而过,合作欢笑过,亦刀刃相对过,嬉笑怒骂都徒显尴尬。
在一家酒馆里我遇到了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听说书的白涯。楼外正下着大雨,一整块屋瓦的噼啪声。
自我离开天枢峰便没再见过他,说实话,孑然坐在角落里喝着小酒应当不是喜欢倒腾的白涯护法的风格。而当我看到他原本白净的下巴上蓄起的胡须和稍载了风霜不再显清明的双眸后,知道他亦在盛衰不灭的江湖笑泪中不断成长着。
果然是一入江湖岁月催呵。
白涯昂头对我一笑,露出熟悉的酒窝,对我抬抬杯盏,算是邀我入座。我坐下后,很俗的说了句:“小涯子,你变了不少。”
白涯也很俗地配合我说:“卿汉子,你也一样。”
然后我们陷入了无语,都故作认真地听着说书先生的慷慨陈词。
窗外大雨瓢泼,掷地声声,窗内四座皆为陌生人,说书人亦是说着陌生的故事,曾同患难同欢笑的伙伴,此刻坐在这里只余两人,虽不说面目全非,但也满面尘霜,肩上压着重担,拔剑四顾也还会茫然。
哪怕刀剑相向,也属于以后的未知,此时此刻,此地此景,茫茫一片陌生人境中,还能他乡遇故知,还能相逢一笑,同坐几刻,共酌数杯,我很感激。
最后在我起身时,白涯向我敬酒,声音不大,却很郑重。
“沽衣,好好活下去。”
果然久别重逢都只能上演最烂俗的伎俩,讲些最狗血的话,却淋得你睁不开眼。
而我回敬,一饮而尽,所谓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俗不可耐的两个字:“……保重。”
……
在客栈中枯坐了许久,还是闲不住,撑着伞又出了门。凤鸣镇内已逛过了几次,索性出镇,慢悠悠往岐山上去。
山上徒有雨珠吵闹,极偶尔的,远远传来雨燕的一两声长唳,像是泪痕划过灰暗的天幕。
原本翠绿生机的枝桠都被雨打得低垂下来,挨着擦过伞面上。
千山急雨,远远近近远远,来来去去来来,水雾蒸腾,过眼云烟。
顺着的山径走到了头,抬眼一看,断崖残壁,远处的凤鸣镇微缩在山脚,隔着雨岚在水中入眠。
忽然间酒虫骚喉。
四年前的自己也曾站在此处,想过喝个酩酊大醉,大睡过浮生暗渡。却有人在你醉前先叫醒了你。
我回过头,沙沙的雨幕外,一个清颀的身影慢慢走来,踏过了一寸寸石板,踏过了四个轮回的春夏秋冬,向我走来。
我看到繁密的枝桠中挪出了一柄白布伞,伞面角上缀画着几朵闲散开着的桃花,此刻在雨中看去竟像是凌空绽放。那伞下的手极美,指节像是用温玉刻成的一般,罩在了宽大的青莲色袖摆中。
我看着他的眼,这一刻的他的目光,犹如琉璃火上小熏的月华,绝美,你却不知冷暖,一如其人。
我抬头对那人微笑,轻声道:“……倾宫主好。”
四十三盏·长安酒【小修】
长安酒·高歌长安酒,忠坟不可吞。劝君多买长安酒,南陌东城占取春。
……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风骨,随意一站便如同一只雨中闲立的孤鹤,屏退浮世尘埃。
那人看着我,浅浅笑了起来,瞳底有微光,“……沽衣。”突然施力紧握住伞柄的手指骨凸出,却是泄露了他的不安。
他竟然会不安。
而我再次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伞烟雨,一如漫漶的时光,水汽薄雾里的前尘往事几经冲刷却从未褪色,只被那无情亦无私的风雨见证。
我亦对倾镹微笑,声调淡然,“我知道,四年前你没有想杀我,你以为我躲得过那剑,事后也帮我包扎了伤口,我还要感谢你,不然自己早就是一把枯骨了。”
倾镹怔了一下,睫羽轻颤,微微阖下眼,低声道:“到底是我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