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地走到泉谷口,甘欣才回过神来,为什么邱向荣转告她这句话的前提是,“你还愿意认他这个父亲”。
甘欣的心口迟钝地传来一阵痛意。
母亲离开得太早,她根本记不得她的音容相貌。只是从身边亲友,和父亲兄长的描述中得知,她是一个美丽、聪明,又十分勇敢的女子。
甘欣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如果母亲还在世,她会过上怎么样的生活。虽然邱寻枝将她从小照顾得很好,没有让她感受到过自幼失去母亲的孤苦。可甘欣还是会渴望身边有母亲这个角色的存在,陪着她从懵懂无知的幼儿长大。
她会追着母亲问东问西,复刻她过去的踪迹长大,然后像万千少女那样,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或是兴奋、或是娇羞地将自己的爱人带到母亲面前,扬着灿烂的微笑,等待得到她的祝福和嘱托。原来这样的生活,从某些程度上而言,是因为她的父亲才导致的。
也因为她的母亲,比她想象之中还要爱她。
她怎么能不埋怨父亲。
可是要她将自己的情绪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甘欣又有些于心不忍。
父亲这两世受到的痛苦,一定比她想象得更多。
她舍不得不认甘照宁,却也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替她故去的母亲谈及对她父亲的原谅。
于是甘欣踟蹰着走进仙潭,而后隔着飘渺雾气与池水中央盘膝而坐的甘照宁遥遥相望,却没再往前走上一步。
甘照宁什么都没问,却大概能明白甘欣在犹豫纠结什么,便不做催促,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用一种悲伤又复杂的眼神。
这就是江映楠为他生下,又用性命守护着的女儿。她长得这样美丽善良,这样得像她。
这一次,他终于尽了一些父亲的责任,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些对于甘欣而言或许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他不奢求甘欣的原谅,也不指望她的同情与怜悯。就像现在这般,还有机会远远地看一眼她就好了。
“满满。”甘照宁呼唤了两声,“满满。”
甘欣沉吟片刻,才应了句:“父亲。”
紧接着,两个人之间便又是那让人不自在的缄默散开。
甘欣没想到有一天她和父亲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是这样的状态。
她与父亲见面的时间不多,因而每一回相见,她都攒着好多日的新鲜事分享给父亲听。甘照宁总是很有耐心,而且能给甘欣她想要的回应。他会将她的每个字都认真地听进去,等她说完以后再用风趣幽默的话语总结点评一二。
如今想来,那并不是父亲原本的模样,只是他知道自己喜欢与他那般相处,所以才在有限的时间内,扮演作一个她想要的父亲来让她高兴。
甘欣不知道开口应该和父亲说什么。问问他稳固阵法会对他身体造成损害吗?毋庸置疑是会的。问问他这么些年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何什么都不同他们说?可思来想去,这其中的缘由他们已经全然知晓,亦是没必要让父亲亲自撕开伤口再述说一遍。
所以她只好沉默下来,期待着甘照宁先一步开口。
不管是问她在里界过得如何,还是顾屹待她怎样,只要寻到一个口子将话题打开,甘欣觉得就能破开这个窘迫的局面,找回从前和父亲相处的模式。
却没想父亲只是对她点了点头,问:“见过你兄长了吗?”
甘欣道:“……没有。”
“等下要去见吗?”
“……去的。”
“好。”甘照宁笑道,“那替爹爹交一样东西给他好吗?”
甘欣才点了下头,就见一个黑木匣子自水片中央飘到她面前。
仿佛甘照宁从一开始就确定她会过来,也会答应他的所求,所以早早准备好了一切。
甘欣接住那沉甸甸的盒子,还是没忍住问:“您就没什么想要同我说的吗?”
“有,有很多。”
不知为何,得到这个答复后,甘欣方才一直有些游离的魂魄回到了实处。
“但我左思右想,总觉得该嘱托的事情从前已经念叨得你耳朵起茧子了。如今你身边有的是比爹爹更加认真负责的朋友、爱人,剩下的那些话,父亲又是最没有资格与你说的人。”
“还能有机会见你一面,对爹爹来说就够了。”
“大胆地往前走,我们满满身后站着许多爱你的、支持你的人。”甘照宁说,“你值得这一切,所以……”
“所以带着我们这些人没能实现的梦想,好好地、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吧。”
我们这些人。
甘欣仔细捉摸着父亲的话,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才开口打算说话,就见父亲对她摆了摆手,随即将她送出了仙潭。
方才对她敞开大门的仙潭,此刻无论甘欣怎么用身边有的符咒、灵石去砸,用阵法去激,都无法突破结界走入。
“放我进去,爹爹,你放我进去。”甘欣用力拍打着那透明的屏障,喊得声嘶力竭,“我还有事没向您问个明白,您不能这样!”
这般许久,甘欣终于知道父亲是铁了心不再见她,便收回拍得红肿的手,靠着屏障缓缓蹲下,将那黑匣子抱在怀中,然后用一侧脸颊慢慢贴在那坚硬的黑木上。
滚烫的泪水顺着她脸颊流下,在即将滴落到匣子上的瞬间,被一个冰凉的指腹擦去。
甘欣愣了下,紧接着又感觉有温热湿濡的唇,将她剩下的泪水轻轻吻去。
顾屹从她手里取走匣子,然后动作轻柔地把甘欣从地上扶起,再揽入怀中:“你的泪水也许会对匣中之物有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