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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稿子没有尽头……因为你根本不想满足读者也不想赚钱,你只想随心所欲地创作,想自由地创作,去写那些对你来说有重大人生意义,但在别人眼里连屁都不是的故事,期待着有人能与你共鸣,走进你的内心深处,但你根本不知道这种期待无异于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的乞丐!观众来了又去,他们只会无视你,或是蔑视你,这已经算客气了,更多的是在嘲讽你。他们不关心你在想什么,他们只希望看到自己想看的,你看我们这里,所有的作者们都在努力了解读者的喜好,像个小丑般上蹿下跳地为他们演戏,观众们喜欢看杂耍,作者就给他们表演钻火圈;老爷们喜欢看悲剧,作者们就跪在舞台上干嚎。读者们也毫不客气,对作者评头论足,但凡写个被抛弃的女人就说『作者也被抛弃过吧』,写出个罪犯大抵被认为『作者就是心理阴暗吧』,写文章不就是出来卖的吗?非常正确!写的人豪爽露阴,读的人大方窥阴,并对这些生殖器的外形颜色特征咂着嘴点评……”

张宇文:“……”

“……我们有个签约作家是个全职主妇,怎么写都写不出名堂来,后来她离婚了,成为单亲妈妈,因为她的丈夫出轨,现在她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辛辛苦苦地过日子,她也想开了,写下一本新书,书里女主角是她的化身,是她对人生与命运控诉的集合,读者们于是开启了一场狂欢的盛宴,他们围着她说『作者自己就是这样的吧!』『太惨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朝他们乞讨钱与名声,作为服务,她展示自己的伤疤让每个人上来撕撕看,让他们抠她紫黑色的腐肉!你猜后来怎么着?她一夜间就红了!在她还是全职妈妈的时候她是个才女,是很想写点文学的。”

“什么是文学?”副主编又推了下眼镜,说:“你告诉我,什么是文学?”

张宇文:“实话说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是觉得有故事想写……”

“文学?我看她稿子的时候这么问,哪里还有文学?”副主编就像没听见张宇文的话般:“现在你在哪里能看到文学?文学早就死了!文学从圣坛上被拉下来反复作践、!作者也好读者也罢,每个人都出了一分力,我看文学自己还很喜欢呢!就这样逼奸慢慢地变成了和奸,生出了一大堆丑陋不堪三头六臂的怪物,这些怪物精心打扮后张牙舞爪,四处出击攫取猎物,人们猎奇地照顾它们的生意,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你看书架上,我们出版的图书,就是这群怪物!它们正在吞噬着人类的灵魂!每个人都出卖自己的灵魂作为交换,从怪物这里获取欲望的满足,愉悦,是啊,为了愉悦而读书!这本来就是一个笑话,居然成为了普世的真理?就像和魔鬼的交易,允许它们在自己的思想里拉屎,以换取刹那的精神的欢愉!万一你喜欢上其中的某一本就更可怕了,试想想某个魔鬼将终身盘踞在你的灵魂里,指导着你的一生!”

“真正记录生活的,讲述人本身的,讨论意义的……或是无人问津,或是被强奸文学的人作出道德审查,勒令它们不许生出来,憋回子宫里去……”

张宇文:“……”

“……啊,你看这些书,你看,你知道我们一年毙掉了多少稿子吗?因为道德审查?群体的道德审查里只要你是少数,就是不被允许的,这个不喜欢那个不顺眼,让它们在世界上消失吧!反而,只要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就被允许了!犯法的恋童反而被允许,把它包装成哥哥妹妹关系,未成年小萝莉反而没问题?作者笑而不语,读者心照不宣,简直是恶心到了极致!性癖,到处都是性癖,注意了!他们强调着性癖也是有高贵与低贱之分,就像LgBT群体里也会互相歧视一般,明明大家已经是被大众歧视的对象了,团体内还要再彼此攻讦一番。他们展示着自己的性癖把这性癖强行分作三六九等,什么『磁性的声音』『宽阔的肩膀』,这些自然是矜持又上等的性癖,而被淋尿则是最低贱的性癖;聚会上说『我喜欢黑丝』无伤大雅,但某君一旦说『我喜欢被淋尿』……”

张宇文:“有人吗?你们副主编疯了!”

张宇文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正常人大抵是相似的,疯子则各有各的疯法,疯得千奇百怪,疯得琳琅满目……他起身朝办公室外喊,同时想安抚下这位副主编,不知道他今天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并考虑给他介绍个精神科医生。

“不用喊了。”副主编语重心长地说:“你觉得我有病?是不是?我告诉你,张先生,外面不会有人,我们出版社已经倒闭了!明天过后就要关门,破产了!你的书稿挺好,我愿意把它看完,但也仅限于我个人愿意看完……”

张宇文愣住了。

“……就这样吧。”副主编说:“去写一点能畅销的小说,去同流合污吧!这是临别前给你的一点忠告,不要再自说自话,我们都在自说自话,你觉得我是疯子,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我疯在我的话里,你疯在你的书里……”

张宇文看看外头,已经有更多的责编与校对们收拾了东西,抱着纸箱离开。

“怎……怎么会?”张宇文说:“你们这就倒闭了?”

“对。”副主编仿佛恢复了正常,说:“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应收账款尚未收齐。没有人给我们投资了,作为一家图书公司,倒闭不是很正常的吗?”

张宇文:“可是……你们已经开了四十年啊!我小时候外公还带我去过你们家的书店……”

“那家书店也早就倒了。”副主编说:“现在还有几个人看小说?四十年,四十年很了不起吗?多少王朝国祚数百年,时间一到还不是死得干干净净?你一个写故事的人,怎么会关注这种小事?也对,所以你看吧,你的文章过不了稿。”

张宇文彻底懵了,半晌后问:“资金问题这么严重吗?”

“公司欠了足足一千两百万。”副主编说:“拿我这点微薄可怜的薪水,要不吃不喝八十三年才能还上;从前年拖到去年,再拖到今年,做不下去了,员工的薪水拖欠了三个多月没,你没现每次过来,员工一次比一次少?你走吧,很高兴认识你,张先生,这是你的稿子,打印纸和油墨想必也花了不少钱,带回去吧,留着给孩子们折纸飞机。”

张宇文:“……”

张宇文抱着他的稿件,离开了出版社。

傍晚时他坐在江边,看见放学的小孩正在公园里玩,五味杂陈的他没有再给朋友打电话请求介绍新的出版社,他需要冷静一下并回顾自己的人生,就像霍斯臣的辞职。

也许他是真的不适合写作。

除此之外,副主编疯了一般的话让他更为感受到震撼,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疯子,大约百分之十吧?比大多数人以为的比例要多得多当然也比疯子眼里的同类更少,正常人里的疯子比起精神病院的疯子而言区别在于他们能把自己掩藏得很好,看上去与普通人毫无分别,他们或在现实里疯或在网络上疯,奇特的是这两类疯子还会互相划分出自己泾渭分明的领地,做到毫不相涉,而自己有幸赶上了这位现实疯子高谈阔论的时间。

更吓人的是,张宇文居然感觉他有些话说得挺对。

这也许意味着自己也很可能是个疯子。

他不敢多想,拿出那叠书稿其中的一张,折了个纸飞机,扔向孩子们。那群孩子便嘻嘻哈哈地过来了,朝他要纸,张宇文大方地把所有的稿子都拿出来,给他们折了许多纸飞机,在天空下飞来飞去。

“喂!”管理员现了他,严厉地说:“不要在公园里制造垃圾!”

“对不起!对不起!”张宇文赶紧起身,到处去捡自己的大作,捡了足足二十分钟才把垃圾收集回来,最后把它们统统塞进垃圾桶里,离开了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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